“小岳!小岳!宝贝,你听见了吗?”妇人哭叫着,因为努力压低着声音,听上去更像哮喘病人发作时的痛苦呼吸。
“叫有什么用!”焦曙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开始撕身上的衬衫,“还有心跳,还有呼吸,不会有大问题的。赶快给他包扎一下!”他也压低着声音,虽然是宽心的话,话音却微微颤抖。
躺在地上的是焦曙和佟昱琳的十六岁儿子焦俊岳。焦曙没说错,儿子还有气,一口气。他连咬带撕,扯下一片衬衫,然后开始在儿子的头脸摸索——阁楼里没有电,一场大风雪,不但是阁楼,整个别墅里都断了电。焦曙摸到了一片血肉模糊,是脸?是脖颈?是肩膀?儿子的伤,比他想象得还重。
“小姑和大毛……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焦曙开始徒劳地在黑暗中给儿子包扎,但他能感觉,血立刻就浸湿了衬衫布。他的提问,不过是让老婆分一下心神,不要继续哭哭啼啼,不要把杀手招来。
佟昱琳说:“刚才上楼的时候好像听到门响,他们大概逃出屋子了。”
“胡闹,”焦曙叹道,“这么大的风雪,这么冷的天,逃出去,还不是死路一条!”
“我们……我们这里……难道就安全吗?”老婆的眼光,一定正望向阁楼的小门。
“这门已经锁严实了。”焦曙只能点到为止。
“锁严实了,他们就进不来了吗?”佟昱琳在关键的时候,好像永远是个悲观主义者。
焦曙将声音压得更低,也更严厉,“所以,我们就不要再废话了!不要把他们引过来!也许,如果我们运气好,他们出去追上小姑和大毛以后,就走了,我们等到天亮,什么都好办。”
楼外是一阵阵狼嚎般的风吼。佟昱琳觉得自己听见外面传来几声惨叫,是小姑和大毛遇难了吗?小姑和大毛的悲惨就是我们的好运吗?是惨叫,还是凄厉风声?等到天亮,什么都好办吗?
佟昱琳住嘴后,阁楼里是无限的死寂。
儿子的生命,在一秒秒逝去。
夫妻二人的生命,在一秒秒煎熬。
许久后,阁楼内外仍是一片寂静,仿佛被袭击的恐怖已经远离了这雪林里的木屋别墅。焦曙和佟昱琳此刻的心里,是同一个想法:也许,我们真的走运,危险已经过去。
而就在这时,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步,一阶一阶,走上阁楼。
佟昱琳捂住了嘴,欲呼无声。
数秒钟后,阁楼里传来了一阵阵惨呼。挣扎声,躯体倒地声。
最终,木屋又归于宁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一部分 困情雪
我叫那兰。我和几个同伴来滑雪,住在一套木屋别墅里。他们一个个消失了。只剩下我。
到了长白山麓,才生平第一次看见了传说中的鹅毛大雪。江京和老家也下雪,不过雪花顶多只有指甲盖大小;而东北的雪,干干爽爽,大片大片的纯白,悠悠扬扬地飘落,如果不是因为我身心带伤,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精神悬在紧张和崩溃的一线之间,我一定会用欣赏的目光望着窗外,享受一种吉祥安宁的感觉。
门被拧开的声音,惊得我站起身,腰肋间和左膝顿时传来一阵刺痛,小腿上简单包扎处理过的那道撕裂的伤口也狰狞起来,像是有条凶猛饿极的小兽,将尖利的牙齿忘我投入地扎进我的血肉中。仅这个念头,就让我一阵颤抖。
进来的是那个被称为“老赵”的民警。老赵叫赵爽,其实一点也不老,看上去应该是我的同龄人,但在这个只有两位值班警员的小派出所里,显然是最老资格的。(另一位民警看上去才高中毕业。)赵爽捧着一只保温杯,棉帽上沾着的雪正在暖气中迅速融化。
“没办法,邮局和电信的人也说没办法。他们那边的电话线也断了——其实我们都是一条线,谁也不例外。今年这场暴风雪三十年一遇,到现在还能有电就很不错了。我刚才打发小郑去找巩医生,一会儿就会到了。”赵爽将保温杯递给我。
热茶!在冰雪中走了将近二十几个小时的我,重见香热的一杯茶!
我捧着茶,却没有喝。
赵爽不解:“你怎么不喝?看你的嘴唇,冻裂加干裂,一定要补水。”
“还好……我一路上都在吃雪。”我不想告诉他,不喝的根本原因是,我不敢喝。他愣了一下,也没有揭穿:在雪地长途跋涉,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应该吃雪解渴的,因为冰冷的雪需要人体内大量的热卡来融解,这对踏雪人的体力是严重的打击。
但如果赵爽知道我过去几天的遭遇,或许会理解,为什么此刻,我对任何人都不信任。
赵爽从办公桌上拿过一本笔记本,“看来,一时半会儿,我们联系不上江京,联系不上你说的那个巴队长。刚才你说,你要报案,具体谈谈吧。”
我沉默了不知多久——我的脑子木木的、晕晕的,空腹在雪中穿行的结果,在那套木屋生活的结果——我此刻的反应是前所未有的迟钝,直到赵爽又问:“你说你叫那兰……”
我叫那兰,我和几个同伴来滑雪,住在一套木屋别墅里。这场暴风雪,把我们困在山上。几天内,他们一个个消失了。只剩下我。
1.鬼脸
成露在清晨发出的那声尖叫,应该是一系列不幸的序幕。
当然,现在想起来,整个滑雪度假的计划,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连贯的尖叫转为断断续续的啜泣,我的心一沉,不顾自己还穿着睡衣,就从自己的房间飞跑到成露和罗立凡的房间。
这时候晨光熹微,房间里亮着灯,成露的手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这次同来度假的众人合影。我也有同样的照片,是摄影者简自远打印给我们的,一人一张。照片上有成露和她的丈夫罗立凡,有简自远,有我,还有另外两个人。
成露的另一只手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的哭声更猛烈。我接过她手里的照片,刚沉下的心一阵不情愿地强烈悸动:照片上还是我们几个人,只不过,中间的成露,原本那张带着一丝淡淡忧伤但不失妩媚的微笑面容,被一张鬼脸人头所替代!
鬼脸,是因为一头黑发垂在前面,几乎完全遮盖了她的脸,只依稀露出几丝苍白的皮肤,依稀露出她的眼,没有瞳仁的双眼。
我那只捏着照片的手,微微颤抖。我的头,隐隐作痛。
我抬眼看站在一边的罗立凡,轻声但带了恶气地问:“希望这不是你开的玩笑。”
罗立凡将恶气奉还,“我还没有无聊到这个地步。”同时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越过我,望向门口。我是心理学专业,但现在聪明的人们,不需要心理学的训练,也知道眼光的游走,暗示着复杂的心思。
目光的闪烁不定,是否一定代表谎言的存在?我认为这是一种过于绝对的归纳,但至少表明,开诚布公的匮乏。
何况,成露和罗立凡,郎才女貌的夫妻,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是一层薄冰,随时都会破裂,随时都会融解。
我拢住成露,在她耳边说:“你不要害怕,不要太在意,估计只是某人的恶作剧,任何人都可能ps出来。”
是谁?我脑中飞快地将照片上所有的人都滤了一遍。
好像每个人都带了笔记本电脑来,只要有ps的基本功,在网上下载一张贞子的图片,应该都可以做出来。简自远是我们这群人中的“专职”摄影师,尼康d700的相机,单单镜头就装了一个背包,还专门带了一只手提打印机。如果说作案“便利”,非他莫属,只要将成露的脸ps掉,用同样的相纸打印出来即可。
我问罗立凡:“简自远给你的那张合影呢?”
罗立凡冷笑说:“那家伙抠门儿到底,只给了成露一张,说我们夫妻两个,需要一张就行了。”
“但我发了一张电子版到你邮箱,可是原版哦,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坏话?”简自远的声音从门外飘来。
简自远也穿着睡衣,纽扣和扣眼儿搭错得很离谱,头发乱蓬蓬的。他口臭比较严重,偏偏喜欢凑近了和别人说话,尤其对女生。我有意往罗立凡身后站了站,问道:“我想起来了,那天看你显摆那个手提打印机,新拆封了一打相纸,能不能数一数,有没有缺少?”
“什么意思?”简自远全然摸不着头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照片递给了他。他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啦?”惺忪睡眼虽然戴了眼镜,但好不容易才对准了焦,看清了成露被ps掉的鬼脸,他“啊哟”叫了一声,人往后倒退了两步,就势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嘴张着,喘息不已。
“这是……谁……谁……谁他妈干的缺德事!”良久无言后,简自远终于骂出了一声。
我重复着刚才的请求,“我能不能跟你去看看,你那叠新拆封的相纸,究竟少了几张?”
简自远从沙发椅上跳起来,“你……是打算扮演女福尔摩斯?你怀疑我?!”
我叹口气,努力心平气和地说:“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知道,会不会有人偷用了你的打印机和相纸。因为如果的确是有人偷用了你的打印机和相纸,我们可以一起回忆,我们中的哪一个,有可能在昨天,进入了你的房间,干了这出恶作剧。”
“恶作剧”的人,既要有时间摸进简自远的屋里偷用打印机,又要有时间摸进成露的房间里换掉照片。对两个时间段一起调查,或许,不难发掘出这位无聊人士。
但我隐隐觉得,无论是谁的导演,不会如此轻易就被识破。
简自远无奈摇头说:“好吧,好吧,我带你去看看,事先申明一下,咱们的合影一共印了四张,我又打印了三张松林雪景照,自我欣赏,所以一共用掉了七张相纸。那是二十张一叠的相纸,应该还剩下十三张。”
我跟着简自远到了他的房间,一叠空白相纸摊在桌上,我们一起数,一共十三张!
“看来,这张恶作剧的照片,不是用你的相纸打印出来的。”我将那张照片翻转过来,普通的白相纸,和简自远桌上的那些没什么区别,“能不能欣赏一下你那三张松林雪景照?”
简自远冷笑点头,“好,好,好,说到底还是在怀疑我!”他从背包里的一本简易相册里抽出三张照片,三张雪景照,我记起来,一张是在雪场外拍的,另两张是我们这座木屋别墅外的原始森林雪景。
我的头皮有些发麻:除了简自远外,是谁,有这样成套的照片打印设备?
我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只有我和简自远两个人,我惊问:“你的室友呢?”
简自远说:“他最神秘了,天没亮就消失了。”他又压低声音,“其实这几天,他经常这样神秘消失的。我都怀疑他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我越来越觉得这次来滑雪度假,是个莫大的错误,给简自远扔下一句:“收拾收拾走吧。”转身跑出他的房间,又跑向成露的房间,边跑边叫:“我们这就走!离开这儿!”
走廊里迎头撞见脸色阴郁、阴郁得胜过屋外彤云天的罗立凡,“走?走哪儿去?”他一指窗外。
窗外,是漫天大雪。
“再大的雪,也要离开这儿!”我继续走向成露的房间,经过罗立凡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拉住。
“刚才收音机和电视里都说到,因为突发暴风雪,下山的路全封上了。雪场停止运营,度假村在山脚下的那些游客都疏散了,山上我们这样的别墅木屋,就算是被困了,只好自己设法维系几天。”
我想说:“开什么玩笑!”但从他的脸色看出、又从窗外满目雪障看出,他没有夸张。
“不能坐以待毙。”我心想着这个很不讨“口彩”的想法,嘴上说:“那一定要和总台打个电话,至少告诉他们,我们这里有七个人,请他们别把我们给忘了。”
“电话……不管用了,我刚才试过,没线路了!”成露手提着客房内配置的无绳电话,茫然地站在房间门口,她的脸上,兀自挂着未干的泪水。她给谁打电话来着?不用问,一定是她父母。一定是在寻找哭诉的对象。山间没有任何手机信号,电话都是靠有线的。
头痛。
“那兰,你怎么了?你没事儿吧?”成露走上来扶住我。原来,不知不觉中,我竟已经用手撑住墙,仿佛随时会摔倒。
“没……没事,就是头还是有些痛,大概昨晚听了一宿的狂风嚎叫,没睡安稳。”我喃喃解释着,不祥之感越来越重。
这次轮到成露安慰我了:“没事的,我也想离开这里,但看来是走不了了,现在,电话线也断了,一定是暴风雪害的……至少,还有电。”
就在这一刻,头顶上的灯闪了几下,灭了。
2.姻斩
成露是我的表姐,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北京。成露有个比她年长十二岁的哥哥,叫成泉。
表哥成泉和他父母,我的大舅和舅妈,是我在江京的唯一“靠山”,唯一的亲友团。据说成泉自幼顽劣异常,过了十岁,非但没有起色,反而变本加厉,已近中年的大舅和舅妈无奈之下,又“试”了一回,竟然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娇滴滴、粉妆玉琢般的小女儿。据成泉“揭发”,成露从小乖巧伶俐,被视如珍宝,宠爱无双;加上先天体弱,更引人怜爱,妹兄两人所受待遇,是公主和乞丐的差距。
夸张!大舅和舅妈当然矢口否认。
孩子受娇宠成了习惯,多少会映射到日后的人生轨迹。成露从小长大,一路和风细雨,
直到恋爱的季节,才真正开始让大舅和舅妈发愁:正因为成露是按照公主的规格被养大的,她寻找恋人,也是按照王子的级别来审核。
结果可想而知。
无数次良缘未促和无数升眼泪抛洒后,成露已经过了二十七岁,徘徊在剩女的危险边缘。
一向体健少相的大舅和舅妈,愁白了老年头,对成露能找到佳偶的期盼已经接近绝望。幸好这时,罗立凡出现了。
是“幸好”,还是“不幸”,还有待时间的考验。
如果说成露一直憧憬的是某大x帝国的皇室继承人,罗立凡充其量只是一位二等诸侯
的干儿子:他家境殷实,但绝算不上富二代,也没有官宦人家的背景。这样一位漂在北京的外省人,照理说很难入成露的法眼。但自从我在大二时和他见了一面后,就明白了他让成露倾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