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抬头白了我一眼,眼神凶悍,好像是要警告我什么。然后扭头往山口信坐的那边去了。瘦鬼子又冲我友好地笑了笑,用一口非常流利的中文说道:“邵德君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
我对着他点点头,说:“长官客气了!”我和日本人打交道也有了些年月,在日本军官中,随便拉出一个都懂点儿中文,甚至还有很多的中国通,在这点上,有时候必须承认这个民族在对我们中国的学习上,是下了一定工夫的。但像这个瘦鬼子说这么标准的中国话也确实不多。如果说在沈阳城里遇到这么个人,只听他说话,绝对看不出他是个鬼子。
瘦鬼子继续微笑着,带我在那小水潭边走着,我偷瞄了后面一眼,那大胡子一只手握着枪,死死地盯着我们俩。瘦鬼子自我介绍道:“邵德君,鄙人是大日本帝国一个很普通的军人松下幸太郎,这次能有幸与邵德君一起出来完成这次任务,非常荣幸!”
我点点头,寻思着这老头专门把我叫到旁边来,不会就是为这么讨好我吧。果然,这松下幸太郎的腔调开始严厉起来:“邵德君,叫你过来私底下说说话,也没别的意思。你应该知道远山战俘营里你们皇协军加上中国战俘,一共应该有一千多个中国人吧,可我们大日本皇军只有一支一百多人的小队驻守,人数的差距这么大,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刻意地说道:“那是因为皇军相信我们皇协军对日本天皇的忠诚。”
松下还是微微笑笑,点点头,说:“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真正的原因是人数的差距只是表面上你们看到的现象罢了。”
说到这儿,松下故意停顿了下来,一双小眼睛盯着我。见我没有任何反应,才继续道:“邵德君,说这些给你听你也不要多想,你对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忠诚,我们是相信的。和你说这些只是表达一个意思,那就是无论在远山战俘营也好,甚至现在我们这十几个人在这林子里也好,我们皇军和你们中国人的人数上的差距,都只是你们表面上看到的。邵德君,多的我也不说了,有些东西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但我所要表达的意思,我想你应该知道了!”
说完,松下幸太郎对我客套地鞠了个躬,还说了句:“辛苦了!”然后扭头往回走去。
我听得很疑惑,日本人这种狂妄的自大,总是在细节上表现得一览无余,包括人数多少这不争的事实,也始终要用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暗示些什么。我心里偷偷地骂了会儿娘,也扭头往火堆那边走去,完全在意料中的是,小五又在看着我,而我这一转身,小五的眼神又往边上移去。
大伙胡乱地吃了点儿干粮,火堆也旺了起来。早上跟着小五一起运过来的那几个袋子里,打开发现除了干粮,还有五个睡袋。大胡子毫不犹豫地一把抱起,往他们那边拿去。然后松下对着山口信说了几句话,山口信便抱起其中的两个睡袋走到我和小五身边,说:“这两个睡袋邵德君你和伍长官用吧,晚上就安排其他士兵站岗!都累了一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看能不能追上那几个战俘带回去。”
我远远地冲松下点点头,松下也对我微微笑了一下。我站起来安排了手下站岗的分班,不当班的弟兄们便围着火堆,躺了下去,那三个鬼子就在火堆的另外一边睡下,我和小五隔着火堆,打开睡袋钻了进去。小五脸朝着我躺下,低声说道:“邵长官,先睡吧!晚点儿我叫醒你。”
我一脑袋的疑问,便直接问道:“小五,今儿个一整天你都弄得神神秘秘的,有事现在说吧,没有人能听见。”
小五没有接话,好像在考虑些什么,然后他一咬牙,把手伸进衬衣里面,掏了支钢笔出来,说:“邵长官,这笔你应该也有一支吧。”
我接过来,发现这笔和陆伯伯给我的竟然一模一样,忙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我的那支,一对比,完全一样。小五便继续说道:“我是陆司令的人,和你一样。有些东西陆司令之前并没有对你说,因为咱这趟差事,有些不确定性。今天出了这趟差,虽然是计划内的,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嗯”了一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这战俘逃跑,也是在陆司令的计划中吗?”
小五点点头。“不过不是陆司令的计划。”顿了顿,小五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这是国民政府的计划。”
我当时整个身体“忽”地一下差点儿跳起来,但马上镇定下来。我们剿匪大队归日军军部管,到汪精卫南京政府成立后,便对外说是归南京管,实际上我们东三省的皇协军,依然是直接在日军军部接受命令。国民政府当时已经迁到了重庆,蒋介石一边呼喊着全面抗日,一边还对着国内的共军势力狠狠地镇压着。我们这帮皇协军军官,私底下也都时常议论国民政府的两面派政策,觉得他们虽然很扯淡,但依然算是咱中国抵抗侵略官方的力量。心里不禁感慨:如果我们这些人现在是在国民政府手里,总也还对得起良心,豁着这条命,和鬼子干上几仗,也总是民族的英雄,不像现在这么窝囊地苟活着。当然,这些话都只是和关系很近、很铁的兄弟说说,而像和小五这种刚认识不久,互相不清楚底细的,还是不会提起“国民政府”这几个字的。
小五见我没回话,应该也猜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日军特高科的特务,在当时还算有点儿本事的,渗透到我们皇协军军官里的也很多,难保在我心里,不把小五和特高科的特务联系到一起。小五便叹了口气,很小声地说道:“邵德,陆司令有些东西没有对你说过,毕竟在他心里把你当半个儿子来看,很多危险,他宁愿让自己亲生儿子掺和,也不愿意让你去冒险。只是,这远山战俘营关系太大,所以才让我找这个机会和你说明。”
我继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也小声地说道:“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总不能就凭这么一支一模一样的钢笔,就要我把命都交给你吧?”
小五淡淡地笑笑,把我的那支钢笔抽了过去,然后把笔套拧了下来,放到嘴边对着里面一吹气,从里面吹出一张小纸条来,递给我,说:“这字迹你应该认识吧!好好看看吧!”
我接过纸条,头微微抬起,望了望小五背后横七竖八躺着的士兵和远处的三个日本人,貌似都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都正安静地睡着,除了那两个值班的弟兄正靠着树眯着眼,也不知道是真在站岗还是在打盹。
我展开手里的纸条,只见上面陆伯伯熟悉的笔迹写了五行字:
一觅众山小,
放眼吾辈行伍,
怎一个散字,
无法自足自给,
何以为军人!
短短的几句话,看得出陆伯伯一直以来对皇协军的散漫的忧虑。我看完,抬头问小五:“什么意思啊?我没看懂。”
小五说:“邵德,你把每句最后一个字连起来念。”
我按他说的把最后五个字连起来念道:“小伍字给人。”然后突然想起“给”在这里是个多音字,应该读ji。那这五个字连起来就是“小伍自己人”的谐音。
小五见我眉眼间的疑惑淡去了点儿,便冲我点了点头,从我手里把纸条拿了过去,塞进嘴里吞了下去。然后说道:“邵德,先睡吧!晚点儿我叫你。”
说完小五把头扭了过去,没事人一样真睡了过去,并且很快传出鼾声来。
我也把头低了下去,闭上眼睛。一整天的离奇经历在我脑海里回顾了一遍,觉得好像很多不为我知的力量在这么个普通的日子里,一齐在发力,并露出各自的狰狞。再联系上远山战俘营本就是个很神秘、很异样的机构……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思路。想着想着,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双大手把我推醒。我眼睛也没睁开,便意识到应该是小五在叫我,忙警觉地睁开眼,见果然是小五。他也还在睡袋里,见我醒来,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拿出他的那支钢笔,拧开笔套,把笔套含进嘴里,对着坐在火堆边靠着树值班的那两个兵吹了两下,只见那两个兵都头一歪。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小五用着吹箭啥的,把那俩弟兄给害了。小五可能也猜到我心里想的,扭过头来轻声对我说道:“是麻醉针,两个小时后他们就会醒来。”
说完,小五从睡袋里钻了出来,匍匐着冲我点点头,我会意,跟着他匍匐着往水潭方向爬去。
第五章 雷子:哑巴的话
我们几个人,听到吴球那一声惨叫后,一起跳了起来,朝着他们消失的那片林子跑了过去。林子里黑糊糊的,我们都各自摸出之前用小棍子、石头磨成的锐器,乱吼着狂奔过去。远远地看见一块空地,两个光着膀子的人影站在那儿,依稀分辨出应该是四哥和哑巴,而地上一团黑影在滚动着,不时地发出低吼声。
大伙跑了上去,见四哥和哑巴,正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黑影。黑影自然是吴球,也光着膀子。我一把抱起吴球,只见吴球满脸的血,在大口大口地喘气,见是我,吴球一手捂着左边的耳朵,喊道:“雷子!有怪物!地下面有怪物!”
我们见他们三个都还活着,便舒了一口气。我仔细地看了看吴球的头,只是他的左边脸上不知道被什么给撕了一把,耳朵掉在了旁边。身边散了一地的是一些红红的果子,看来之前是用衣服包着的。
这时四哥说话了:“我和哑巴也刚跑过来,找了些果子准备带回去,可太多了。要吴球先背着这一包去找你们,然后就听见了他的叫声,我俩才赶过来。”
海波哥“嗯”了一声,一把握住吴球的手,说:“球啊!没事吧!是怎么回事,快说说!”
吴球见弟兄们都到了身边,自己一摸脸,发现似乎也没有很大的伤口,情绪稳定了一点儿,只是疼得直龇牙。他长长地喘了口气,然后盘腿坐了起来,指着地上说:“这下面有东西。”
我们几个便都用脚在他指的位置上胡乱地踩,可并没有什么发现。吴球便开始述说他刚才的经历:
吴球跟着四哥摸黑往林子深处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哑巴正在几棵树下站着,抬头望着天。见吴球跟着四哥过来了,哑巴指了指地上一堆红色的果子,示意吴球吃。吴球自然没客气,抓起一个就啃了下去,也分不清是什么味道,只是有点儿涩涩的。
然后四哥要吴球把衣服脱下来,包了很多果子,要吴球先背过去,说:“我和哑巴再去树上弄点儿下来,哥儿几个应该都饿得有点儿发毛了。你先背着这点儿回去。”
吴球没多想,脱了衣服就包果子,准备往回走。到吴球转身的一刹那,背后的四哥突然喊了一声:“球啊!”
吴球一扭头,只见面前一块石头便砸了过来,没啥力度,但还是结结实实地在吴球那光着的额头上砸了一下。吴球当时就蒙了,见对自己动手的居然是四哥,忙吼道:“四哥!你干吗?”
四哥咧着嘴笑了,说:“刚才有个啥玩意儿掉到你头上,哥没反应过来,只想着给你弄掉,忘记了手里是块石头,球啊!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