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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常苏玛依都会跟这个农庄的主人同一时间起床。
    因为她的房间就在男子寝室正下方。不太牢固的木地板,让苏玛依难以不受到楼上的影响。所以当楼上传出男子双脚从床上踏到地板时,苏玛依便会有些恍恍惚惚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伸伸懒腰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即使楼上没有任何声响,苏玛依每天也在差不多的时间点醒来。
    然而今天,苏玛依明显感到对方的起床时间比平常早了许多。
    睡眼惺忪的她还来不及坐起身,房间外头便传来敲门声。
    其实整个农庄的所有房间都没有门閂;敲门不过是阿纳伊对于她的基本尊重──老实说,她还有点不习惯。在「纱绩」生活的时候,所有人都是睡在同一个屋子里,没有房间──甚至屋子本身就没有门,住户彼此都是打声招呼便出入自如。
    正当她开始准备习惯时,今天的男子很不寻常地没等她的回应,就逕自打开了她的房门闯进来。
    苏玛依下意识地往后蜷起身体:这个房间里没有被子之类的东西,苏玛依全身上下就只有这唯一一套衣服,一旦脱了便真的一丝不掛──虽然男子跟她穿的服装差不多,大概「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的穿着,但她还是难以习惯「裙襬」底下凉颼颼的感觉。
    经过这么多天的共同生活,苏玛依对男子也有相当程度的信任,不过再怎么说,她还是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看到男子在反常的时间醒来,又反常地闯进房间,苏玛依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当然,苏玛依也随时做好觉悟。一名单身女子跟一名单身男子独处在同一屋簷下,以「纱绩」的习俗来说就是成婚了──今年十五岁的她也到了可以组成新家庭的年纪;但在「这里」似乎没有这样的习俗,男子好像也从来没用那样的眼光看待她。
    倒不如说,男子似乎误判了她的年龄,让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小孩对待。
    另一方面,以「纱绩」的标准,只要没在身上留下「祖灵」的肯定,确实会一直是个无法结婚的小孩。
    「吓到你了,抱歉。」从阿纳伊平淡的语气中感受不到任何歉意:「刀借我一下,我要用。」
    苏玛依听罢,从自己的腰后摸出那柄收纳成叶子形状的折叠刀,交给阿纳伊。
    虽然苏玛依是到「这里」来才第一次见到这种折叠刀,但那刀形像极了她在「纱绩」时,看到的男人身上配带的猎刀:可以劈材,可以屠宰,也能摘下高掛在树上的果实──以及,砍下破坏「该亚」的异族首级。
    苏玛依至今仍不明白为何每天晚上,阿纳伊都要把那柄刀交给她保管;阿纳伊的理由是让她可以防范出没在农庄的野兽,但这里的「该亚」已被破坏殆尽,不太会有动物闯来。
    唯一对苏玛依造成威胁的,只有破坏「该亚」的元兇:「目敢」。
    自称「阿纳伊」的男人操着发音不标准、文法也有点怪异的语句,推判他可能是「目敢」;但阿纳伊的形象跟举止,跟她听说过的「目敢」相差甚远,所以她也说不准阿纳伊到底是「什么」。
    踏出房门,果然今天阿纳伊的起床时间异常早,上弦月都还掛在天边,农庄周遭也还是夜间才有的虫鸣,不过被阿纳伊的怪异举动吓醒的她,已经没有了睡意。
    苏玛依揉了揉眼睛,走去中庭角落的水井边,打上来一桶水泼洗脸庞,之后走进放有木製大浴桶的房间里,找到一瓶陶壶,拿木碗接住从里面倒出的液体:阿纳伊说这是被称为「琴」的饮料,可以用来洗刷身体,也能漱口跟直接饮用。苏玛依知道男子通常是漱一漱口后直接吞下肚,然而苏玛依无法接受那种液体的呛辣感,不仅漱口后会将琴酒吐掉,还会回到井边另外舀一匙清水冲洗口腔。
    那种呛辣感让她想起在「纱绩」时会嚼食「思檳棋」的果实;她也很讨厌那种果实的味道,但若要保持牙齿的健康,似乎都要用类似的东西清洁口腔。
    入住到农庄……或说是被阿纳伊收留之后,苏玛依每天的生活都相当单纯:早上到东北角的果园灌溉、挑虫子,将近中午时去帮忙折树枝、往灶炉添加柴火。吃过饭后,下午到南边的芋头田帮忙松一松土、拔去杂草。通常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苏玛依对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应该说,光是「活着」这件事,她就觉得再怎么样感谢眾神跟祖灵的庇佑都不为过。
    阿纳伊的生活跟她也差不多,只是多了负责三餐。
    跟着「嫭嫭」在山林生活时,苏玛依也学习过如何准备三餐,但总是需要一些基本厨具才行,哪怕是一把短刀:然而阿纳伊在入睡以前从不让她碰触他的刀──她可以理解。因为在「纱绩」时,女人也绝对不能碰触男人的猎刀:
    「女人碰到男人的刀的时候,就是部落灭亡的时候。」
    苏玛依一直以为这只是耆老们的危言耸听。
    直到「那一天」,苏玛依才知道这句话真正的涵义──连女人都不得不拾起阵亡男性的猎刀浴血奋战时,确实是部落灭亡的时刻。
    儘管当时她年纪还非常小,但她记得自己在混乱中也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猎刀,准备以「永不屈服的纱绩人」之姿,与敌人搏斗到最后一刻──但「嫭嫭」跟其他女性长辈迅速拉走她,一把将年幼的她扛到肩上,往后山逃命。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跟着剩馀的族人在山林内艰困地度过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为了节省粮食,好让年幼的她及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小孩有东西吃,一些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长辈,也不得不选择一株距离蓝天最近、与巨山齐高的大树自縊──如此在天上的祖灵们就会把她一同接走;有些小孩跟着其他的长辈往另一座山寻找活路,一路一直照顾她的嫭嫭,最后也敌不过岁月对身体的侵蚀,在两个冬天以前的某日长眠不起。
    然后……她只记得自己拾来的猎刀在逃脱黑熊袭击的途中不小心弄丢──这很讽刺,因为她明明也是「熊」(苏玛依)。失去唯一的谋生工具,她只能摘一些野果、山菜果腹;这段期间她大部分的记忆都相当模糊了,可能是因为真的饿到除了求生外没有多馀的脑力,直到来到这座农庄。
    大概是因为比平常早起,让苏玛依有时间胡思乱想了起来。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新走回自己的房间,把放在床头的两条暗金色的细绳,将自己顺直的长发分成两边,在双耳旁绑成两条发束──据说这样的打扮,看起来会比较像「这里」的人。
    打理完毕后,苏玛依走近灶房,只见阿纳伊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有干劲一般地,用力捶打着揉合粟粒与燕麦粉的麵团。方才他跟自己拿回摺叠刀,应该是为了用刀面把粟粒脱壳……其实有更方便的办法,只是她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说,而且现在也不是跟他说的时机。
    「喔,苏玛依,」男子总算注意到站在门边的女孩:
    「我把脱穀的稻米也拿出来了,现在在泡水,花生已经先炒好了,今天你试试看把泡开的米粒跟炒花生一起放到石磨里磨碎,会很好喝。」
    把「米」跟「花生」放到石磨里磨碎……单词她都懂,作法也没什么困难,然而这不是往常的早餐餐点。
    在她还来不及开口提问时,只见阿纳伊神采奕奕地高声说道:
    「今天要进行料理比赛!我跟他已经约定好了!看我好好露一手吧,这几年来我也是有长进的!」
    【任务等级???:与老友进行料理对决】
    苏玛依不由得胆怯地退了半步:她从来没见过男子如此情绪高涨。
    料理比赛?约定?所以今天会有其他人来这里吗?那她该不该像上次那样暂时躲起来?
    「啊、你不用担心,他人很好的。」像是心电感应般察觉到苏玛依的担忧,阿纳伊补充道:「只是讲话有些粗鲁罢了。」
    「……那么,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苏玛依一直不太确定自己在这里的定位,究竟算是「被捡来的孤女」、「奴僕」……或是「新娘」?于是她也很难拿捏要用什么态度面对眼前的这位男子,以及在这里的生活。
    「你跟平常一样就可以了,不用在意我。」
    扔下这句话后,男子看似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揉麵糰上。
    话是这么说,但苏玛依实在很难不在意他。
    总之,早餐先按照男子的指示,把有点泡软的米粒跟花生一同倒入石磨中,磨出了深褐色的液体。她盛了一碗,战战兢兢地尝了一口:
    「好甜!……可是好好喝。」
    「是吧,我的花生可是先用糖炒过,比起一般的米浆应该更顺口。」
    ……「咪拎」……大概是这种食物的名字吧。苏玛依也有一点一滴地在学习这里的语言。
    ──毕竟她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她这一辈子大概都要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势必要学会这里的语言跟风俗,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给收留自己的阿纳伊添麻烦。
    至于掩没在山林里的遥远家乡……
    她手中的米浆倒映出她脸上既深锁眉头又露出无奈微笑的复杂神情。正如她始终保持的心态:能够活着,就是眾神跟祖灵莫大的恩赐。她已别无所求了。
    揉好麵糰的男子,暂时把麵团放在一旁,然后离开灶房,朝着农庄南面的厢房走去。苏玛依从来没看过男子开啟过除了浴间、灶房、农具仓库以及他和自己的寝室以外的房间,儘管十分好奇,但苏玛依没有直接跟上去,只是踩着木鞋,驻足在楼梯口的位置,稍微朝男子所在的方向探头探脑。
    只见男子从那间厢房里扛出了一个麻布袋,另一肩则掛着一条条暗红色、像是麻绳却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奇特物品。
    男子回到灶房后,先把那个神祕物体用刀切成一片一片圆饼状的物体,气味闻起来应该是某种肉类──男子平常从来没有处理肉类,这让她很讶异。然后又从麻布袋里拿出一颗颗圆状物,应该是植物的根部;男子在把那个圆根切片时,微靠在灶房门边的她感受到一股呛鼻的气味,导致她不禁流了几滴泪──不过男子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把这些备料处理好后,男子又重新拿起短棍开始把麵糰擀平;不过好不容易才把整个麵糰擀成一片麵皮时,阿纳伊又把整个麵皮折叠起来,重新擀平──如此重复了好几次。
    虽然阿纳伊叫苏玛依像平常一样就好,但她到田地拔了拔杂草,依然无法静下心,跑回灶房门边观察阿纳伊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那双乍看充满朝气,但目光却十分混浊的眼睛。
    她见过他这种表情。
    是她被捡入这个农庄的第一天半夜,忽然被几声巨响惊醒后,只见男子一人在中庭的正中央一脸茫然;他像是「在」这个地方,又像是「不在」。眼里充斥的惊恐、慌乱、愤怒、紧张、胆怯、惆悵……几乎是任何情绪都同时显示在那双混沌的瞳孔之中。
    在那个晚上,她也不晓得为何她自己会上前把跪倒在地的对方抱入怀中──也许她不过是模仿嫭嫭的行为:在逃离纱绩之后,嫭嫭经常这样安抚半夜无法入睡的自己。
    将近中午时,阿纳伊打开了大厅旁边的厢房,把原本摆放在里面的长桌拆解开来,分成两片桌面、六根桌脚与四根固定木,将这些零件一一从厢房内拿出来后,他在中庭的正中央、面对农庄唯一的出入口,把大长桌依序重新组装起来。
    接着,阿纳伊从灶房里端出了许多苏玛依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一片偌大的圆形烤饼,上面洒满繽纷的蔬菜与一片片圆形的小肉片;一盘被看似黄色酱汁包覆的麵皮,反覆叠成一层又一层,一样被装饰地琳瑯满目;而与这些色彩鲜艷的菜色相比的,是以黑豆油为基底的各种燉煮类的食品,跟其他像是醃製肉类的东西混杂在一起;一团看起来半透明的混浊白色物体,里面好像还包了一些馅料;一锅热腾腾的浓汤,可以闻到虾子的鲜味跟一种应该是某种葫芦类植物的果肉香气;即使是简单的烫青菜,阿纳伊都淋上了特调的酱汁。
    应该都是「可以吃的东西」;苏玛依如此判断。
    整桌丰盛的料理中,最让苏玛依注目的,是昨天中午阿纳伊特地留下来没有吃掉的、抹上盐巴烤熟的「呀玉」。它被摆在长桌的正中央,跟其他的餐点都隔了一点距离,像是特别宣示其存在一般。
    阿纳伊搬出了两张有靠背的椅子,摆在长桌的左右两侧。
    然后,他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面向着农庄的出入口,远眺着眼前一大片的芦苇,以及草间若隐若现的驰道。
    ……另一张椅子显然不是给苏玛依坐的。她很识相地倚靠在楼梯的护栏边躲在后方,顺着阿纳伊的目光看着空无一物的草原。
    如果认真使用眼力的话,苏玛依甚至可以看到距离这个农庄最近的房舍烟囱──听阿纳伊曾经说过,步行过去的话要花上半天。如果静下心的话,苏玛依连树枝发出嫩芽的细微声响都听得到。
    ──然而,苏玛依用尽全身的感官,依然完全察觉不到有任何东西即将造访这座农庄的跡象。
    她望着阿纳伊坐在椅子上的背影。由于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所以她无法判断对方是不是仍保持着像在灶房准备料理时的兴奋与期盼。
    临近梅雨季节的日正当中,气温湿溽闷热,苏玛依退到西面主厅堂与中庭之间的回廊下遮阳,然而阿纳伊似乎毫不在意日晒与高温,一直坐在农庄门口。
    他与椅子的影子缓缓地被拉长。
    一桌热腾腾的料理也早就散去刚出炉的蒸气。
    女孩抱着膝盖席地坐在回廊下,看着门口的影子缓缓向往自己的对面伸展、移动──直到影子的深度逐渐跟地面混在一起。
    水蓝天空转为绚烂的橙色,慢慢染上了暗紫色;最后,一片漆黑。
    女孩在灶房旁捡起白色的圆石,用铁製锅具的边缘敲击几下以迸出火花、点燃一盏油灯。她捧着油灯,试图走向那桌丰盛的料理与男子,却在几步之遥停下脚步,犹疑不决。
    她看着男子的侧脸──那双眼睛依然盯向不知目标在哪里的远方。只不过从他的眼眸中已看不出任何感情,微微充血的眼白支撑着深褐色的瞳孔,像是拉满着弓的猎人──手中却没有任何一支箭。
    陪着阿纳伊一同空腹一整天的苏玛依,打算提前就寝以压制飢饿感……但她心底还是没办法放着阿纳伊继续在门口呆坐。她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她的直觉告诉她,没有任何词汇适合传递到男子的耳中。
    比昨晚更丰满一些的弦月伴随着星辰照耀在那桌丰盛的料理与男子的身上。
    以及那张空无一人的后靠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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