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白袍的伊利亚斯缓缓在木桌后方的高背椅就坐,同时伸手示意,要对方坐到木桌前方的矮板凳上。
「因为她要找的人并不在那里。」男子也一脸无所谓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那个传令官一回王都就被砍头囉?」
「我听说了。」
与男子平淡的神情成强烈对比,伊利亚斯倒貌似有些夸张地耸耸肩,大叹一口气:
「唉……又一条人命啊。」
男子偏着头,略略斜视对方:
「那件事跟我无关。」
「喔,不不,」伊利亚斯摇了摇手指:「是:『不完全跟你有关』。」
按造女子所说的,女王是刻意杀鸡儆猴──但罪状之一包括了「没有将詔令传达给勇者?珀斯提昂」。
「你要这样玩文字游戏,我也没有办法。」
「文字游戏?呵,」伊利亚斯浅笑道:「就当是那样吧。」
「所以找我过来要干什么?」
男子的口吻也不像不耐烦,只是他一向追求效率。
「嗯……叙叙旧,你信吗?」
男子摇摇头:
「你应该没那个间情逸致。」
「不,我有。」他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该花点时间把过去的事情说清楚。」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说的。」
「不说『过去』,那就说说『现在』吧。」
白袍男子也很乾脆地耸耸肩:「你最近过得还不错吧?魔族?女孩?十几岁?」
男子闭口不语。果然正如「她」预料的一样。无论搬到多偏远的地方,他依然无时无刻都被其他人、包括被眼前的男子监视着。
伊里亚斯拿起桌上一根短桿──或者说短鞭,用鞭端指了指他右手边的墙壁:
「跟那个类似吗?十几岁的魔族女孩?」
男子顺着他指着方向,只看到一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女孩,一样全身赤裸、被黑布罩住双眼、绑住下頷地站在墙边。而那个女孩的额头上有一块竖状黯青色长方形的斑纹。
「喔对了,顺便跟你说一下:虽然还没有正式发布……毕竟以圣庙她们的立场也有些尷尬……魔族身上的斑纹不是自己长出来的,而是被刺上去的。这个发现让圣庙那边很头大;毕竟教义上一直说魔族是变成人形的魔物、斑纹即是证明……现在连这一点都出现破绽了,不知道她们还想扯出什么样的谎。」
伊利亚斯故作苦恼状地摇摇头。
儘管隔了一段距离,但男子凭藉着自己的眼力,看得出那个女孩的下体遭受残酷地对待──或者说,「生前」遭受残酷的对待。
这整个房间的女性……或说女尸,都有类似的情况。
虽然伊利亚斯似乎烧了一些奇怪的薰香想遮掩住,但房间里仍充斥腐败的气味。而那阵阵寒风,应该也是他用了什么方式想减缓尸体的腐烂吧。
司鞭?伊利亚斯已经疯了。
传遍整个王国的谣言,甚至「太殿圣庙」与「大审判庭」都没有打算抑制谣言的散播。
「所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比房间的寒风还要冰冷地瞪向伊利亚斯。
「嗯?没什么意思啊。我又没看过她本人,只是想问问是不是跟『那个』的年纪身高是不是差不多。而且我还好心地告诉你,不用担心她『长』斑纹的事。」
不晓得是真心话还是刻意打迷糊仗,伊利亚斯把短鞭放回桌上:
「所以,怎么样呢?你家那个跟旁边那个比起来?」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伊利亚斯听罢,浅笑一下:
「呵,不能怎样啊!不过是关心一下老朋友最近的生活情况。我是不知道你有那样的癖好啦……在贵族圈也不少见就是了,但如果有囍帖的话记得寄一份给我喔。呵。」
男子不免微微瞇起眼看着眼前的人:他真的是伊利亚斯吗?
那个总是沉着、理性、话虽不多但平易近人的「伙伴」吗?
「呵──咳咳、咳咳咳……」眼前的男人笑着笑着突然猛咳了起来:「……别在意,老毛病了,咳、咳、」他侧过身去,从袍子底下掏出手帕之类的擦了擦嘴,顺带好像拿了一瓶类似药水的东西往鼻尖吸了吸。
「咳嗯。抱歉,刚刚说到哪里了?喔对,先跟你解释一下,免得你误会了,」
他拿起短鞭,站起身,绕过每一具赤裸的女尸面前:
「这些都是从港口妓院『蒐集』过来的女尸。你知道的,有些玩法会闹出人命的……嗯、不知道也无所谓。兇手嘛,当然都绳之以法了,不过这种案子最多也就是判几个月监禁或交一些罚款就了事了,所谓罚款也只是赔给妓院,毕竟,这些女孩都死了,还能怎样呢?死人又没办法收钱。」
伊利亚斯扫视这些女尸时,眼神倒是跟当年一样:称不上是蔑视,也称不上是无奈,说是冷漠也带了一些情感,但说有情感也很难讲出是什么情绪。
──一种目空一切却又带了一丝丝垂怜的眼神。
「至于尸体──作为证据,当然被送到了这里,不过儘管获得赔偿金,妓院还是会找各种藉口拒绝负担丧葬费,而这些女孩的家人……呵,她们哪还有什么家人?」
他走到木桌前,双手一摊,像是展示战利品一般:
「既然没人要,那我就收下囉。能够用的『工具』,就应该尽其所能地使用,不是吗!」
伊利亚斯挥着短鞭到处比划,高声笑道:「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大奶小奶、有毛无毛、年轻的年长的、生產过的、还没发育的、红发的、金毛的、魔族人族……应有尽有。全天下男人的慾望都集中在这里了!很棒啊!不是吗?」
伊利亚斯忽然收起笑容,一脸漠然: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都是死的。所以这些不过都是一团肉、骨头跟毛发罢了。」
他像拍着教鞭一般敲了敲其中一具女尸的额头:
「你知道控制死人最麻烦的是什么吗?」
男子轻哼了一声:
「我怎么会知道?」
「我记得我说得的啊……」他叹了一口气继续敲打女尸额头:「死后僵直。」
伊利亚斯斜倚在木桌上:
「当然还有肌肉腐烂、韧带断裂等等问题。不过一旦尸体进入到死后僵直状态,我的『无间天劫』跟『大叫唤』就失效了。所以我一直在实验:到底有什么方式能够让尸体维持『新鲜』……我在不同的『实验样本』注入了各种试剂,甚至『说服』一些不想被以『异端』判刑的炼金术士,用他们的研究成果换取自己的小命──可惜那些炼金术的配方都没什么用。我每天都在这里,无时无刻确认尸体的僵化程度、皮肤弹性与肌肉自溶状态,还要像试酒一样亲口品尝,以确定试剂在尸体内造成的乳酸发酵多寡……外面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我其实很忙的。」
「既然那么忙,那你派了十六名骑士、一辆六匹马的马车,大老远地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
伊利亚斯否定地非常乾脆。
他持着短鞭一边轻拍着自己另一手的掌心,一边绕着坐在矮凳上的男子:
「我当然也很想成为一个反派角色,就像市井街坊流传那些勇者到处惩罚的大坏蛋一样,果断地指着你的鼻子说:『如果不按照我说的做,你家的女孩就会像那些尸体一样站在这里。』这样的话,那么事情还简单地多。但是我没办法──应该说,我来不及。」
「……因为那女孩已经被保护起来了?」
「对。」伊利亚斯抬起一边的眉毛:「她还是那么敏锐,总是能预判其他人的下一步。」
他抬头看向自圆形屋顶撒落的阳光,叹息道:
「……如果当时对她见死不救就好了。」
男子倏然踢开板凳,猛地站了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斜抬下巴挺起胸膛,狠狠地瞪向对方。
对方没有被男子的反应吓到,反而异常冷静地缓缓转过头来:
「我的意思是:如果当时,在那座山上,对娜欧蜜见死不救的话,就好了,珀斯提昂。够清楚了吧。」
看着满脸怒容的男子,伊利亚斯也直挺挺地回瞪对方的眼睛:
「难道不是吗?」
珀斯提昂看着对方的双眼,咬着下唇。
却始终没办法把「不是」这两字说出口。
※
从组成的第一天起,「雪豹旗」立下了两大方针:
一是,对于魔族能避就避,尽可能隐藏自己的行踪;万不得已需要战斗时,一定要有「完胜」的把握才出手──也就是,不能让任何一个发现「雪豹旗」的魔族活下来。
二是,自身的安全为第一优先。如果没办法百分之百确保自己能存活下来,任何行为都不被鼓励──包括捨身拯救队员。简言之,「雪豹旗」的成员可以对彼此见死不救。
「进入『欧露穆柴』后,我们『雪豹旗』就是一体的。」
她听到眼前这个第一次见到面的「队长」,在召开的第一次集会上出现这个老调重弹,她当下真的很想翻白眼。
只是下一秒,男子独具一格的解释抓住她的心:
「所以即使其他五位队员都不幸阵亡,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就代表着『雪豹旗』此行的远征就算是成功了。」
原来如此。
她宝蓝色的双眼转了一圈,立刻归纳出男子的「策略」。
其他人奋战到底、只为掩护一个人撤退回来,以这个前提而言是「成功」──但在「保障自己的安全」为前提下,就不会出现这种洒狗血的情况;反过来说,捨弃所有队员、只顾着自己安然脱困,也算是「成功」的话,在紧要关头时大家可以各自逃散,反而使整个队伍被灭团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再加上,这名队长的大前提是「尽可能避战、不打不能『完胜』对方的仗」,所以原则上就不会出现全队陷入不得不四散奔逃的情境。
没有一开始就立出严厉的规定或用友谊、信赖等情绪勒索所有人,而是透过合理的条件,无形中保障了整个队伍的成功率与存活率。
相当聪明的话术。特别是对于这个大多队员甚至今日才见到面的队伍──至少她可以确定其他五人从来没见过她本人。
并且她对这种行动模式再熟悉不过:刺客,重点不在于刺杀目标,而是在暗杀目标后还能不留踪跡地离去;如果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寧可暂时放过目标也不要动手。这是她从小──准确地来说是四岁时被从身为旁支的亲生父母手中带离、成为「家族」的一员后──被反覆灌输的观念。
男子清楚地定位名为「雪豹旗」的「讨伐队」,就是以刺客的作风,深入山林当中直指「魔王」,而不是像有些讨伐队自以为是替天行道,大张旗鼓要消灭一路上遇到的所有魔族。
这让她对眼前这名男子產生了兴趣──她几乎不对任何人產生兴趣。
她大概可以理解为何她的家族在提出:若要附合国王的号召、参与「讨伐队」,就一定加入由这名男子带领的队伍──既然队长都立下了这样的前提,那么在面对最不利的情况,她是真的可以不顾他人死活地擅自离开队伍。
所以她也很好奇:以这两个方针为基础的队伍,究竟能走多远?
「虽然我们之间有些人打过照面,但有些还是初次见面,大家还是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吧,说说自己为何要加入讨伐队。」
男子语落,往自己右手边的壮汉点了点头。壮汉高挺胸膛,用宏亮的声音自我介绍:
「齐牧?许。加入讨伐队的目的就是为了拿赏金,替自己老家的餐馆扩建。以上。」
能够毫不做作、坦白地说出这么现实的理由,在充满客套话的王都也算是一种奇葩吧。她心想。
接在壮汉之后,一脸斯文、穿着圣导士制式的长袍男子说道:
「伊利亚斯?唐恩。受圣庙的指示参与讨伐队,因为我跟队长有些交情所以选择加入本队。此行的目的嘛……」
她以为身为圣导士的他,必然又会说出什么传播圣教真諦之类的话。没想到男子瞇起眼轻笑道:
「试验自己的实力?或者说实验一些在太殿圣庙无法尝试的圣法技能吧。」
她没遇过有圣导士会说出如此自我中心的话。在她眼中,圣导士都是一群怪胎,所以他也许只是那群「怪胎中的怪胎」,反而可以说出「正常」一点的话?
「提努斯?王。我参加讨伐队只是想要有个表现的机会,并且能够被全国第一剑士看中、加入队伍,我一定会尽心全力!」
负责后勤的人选谁都可以吧,老实说。她不懂为何明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明明年龄不符资格,但男子还是用各种方法让他加入。
「谷德莲?张。」在男子身边的少女果断地说道:「目的是向魔族復仇。没有魔族是无辜的。一个都不能留。」
刚刚不是才说遇到魔族能避战就避,有这样的队员没问题吗?不过,全国上下应该没有人不认识这一对系出同门的「王国第一剑士」与「王国第一神弓手」。男子应该有办法克制她。
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报上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同时所有人都不敢评论、当这个家族不存在的全名。
「娜欧蜜?范?雅蒙─嫪巫。莫名其妙被流传为『千里鬼手』的就是我。为了替家族获得最大的利益,在家族的要求下加入由珀斯提昂?刘领导的讨伐队。」
她本以为报出整个家族名号,会遭到不太友善的眼神看待。并且正如她自己所陈述的,对她而言只是又收到了一个由家族指派下来的任务;她从来没有资格过问任务的「理由」,只需要切实完成就够了。
然而不只领头的男子,其他成员对这个禁忌般的家族名号都不在乎的样子。这让她有些讶异。
「了解了。」
身为队长的男子──珀斯提昂露出浅浅的微笑对她说道:
「如果你参与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替家族获得利益,那么你就把『家族利益』放在首位吧。当然,因为我并不知道你的『家族利益』是什么,所以你大可以把你自己的利益……或者说你自己想做的事放在首位,优先于整个队伍的利益。」
……我自己的利益跟想做的事……?
儘管因为受过训练,她不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况且她还有一块布从鼻樑上罩住了大半张脸,所以没人察觉到她的表情──但这无法抑止她在打从心底產生的困惑。
这个困惑从当时到现在,她都没有解开来。
且时至今日,当初立下队伍的「两大方针」,也已支离破碎。
为了迫使魔王及魔族最后的部队,从疑似都城内的「王宫」出来与己方决一死战,「雪豹旗」不仅不能避战,反而是要「求战」──
在珀斯提昂极其残忍的策略下,确实「魔王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开啟了:跟立国于海港与平原的王国规模相比,那一道比一个成人高不了太多的石墙跟农村围墙差不多,但在这片深山穷谷中,已称得上是十足的「王宫城墙」。
珀斯提昂继续拿着「她」遗留下来的短弓,搭上箭矢──上头沾染琴酒的碎布正燃起火焰,往「魔王都城」内一栋栋覆盖着茅草的屋顶射去。
遭受伊利亚斯刚刚施展「圣法技能」攻击的魔族妇孺往石墙的方向哀嚎惨叫地奔逃,却依然摆脱不掉那种攻击造成的伤害,体表上每个毛孔都在沁出鲜血。
石墙的大门开啟后,以头戴华丽冠冕,身掛鲜红披风的魔王为首,目测约三十几名手持「魔石刀」的魔族全部往珀斯提昂狂奔而来。珀斯提昂将短弓收到已经快看不出原色的暗蓝披风下,从两边腰际拔出双剑:凝雪与御霜,正面迎击魔王与所有魔族的攻势。
相比于魔王,儘管他的脸上覆盖繁复斑纹,也能清楚看到他的怒目圆睁,张牙舞爪地发出愤恨地嘶吼喊叫──珀斯提昂是一脸平静,宛如假人面具一般,静静地看向往自己衝来的魔王。
──然而,像是本能反应似地,珀斯提昂在魔王朝自己挥出长刀的那瞬间,他侧身翻转两圈,长刀发挥出来的阵波打在珀斯提昂身后的巨木上,粗壮的树干顿时迸裂出无数的木渣,曾经支撑着巨木的中间那块树干化为千片万片的木条,伴随一阵木屑粉尘往各个方向散去,巨木也应声倾倒。
看似挥出一刀,但其实那个瞬间,魔王已经往珀斯提昂划出肉眼无法看清的千刀万剐──这大概是魔族之巔?魔王的魔力技能所在。虽然这次打的是树,但恐怕是骑士用的重甲也会在一瞬间变成一堆铁屑。
闪过──或说侥倖躲过魔王攻击的珀斯提昂,立刻遭到旁边的魔族挥刀砍击:手持双剑的他,左手格挡,右手反击,往对方腹部划去──看似只在对方的皮肤上留下浅浅一道刮痕。魔力的防御。他只好动脚将对方踹离,然后往包围而来的另一个魔族砍去,儘管这次在那个魔族的手臂上刻下比较深的血痕,但仍只是皮肉伤。
「【连环霹靂】!」两把剑均闪现雷电,然而正如珀斯提昂已预料的,对于这些魔族最后的精锐部队,顶多只会暂时让他们因麻痺而迟钝一下──攻势丝毫无减。
魔王往珀斯提昂自上而下挥刀;珀斯提昂直觉认为这是可以抵挡的:确实他也用双剑挡了下来,只是从剑柄导来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让他不由得屈膝支撑:是在悬崖城寨时遭遇过的类似攻击。那么,他周遭的魔族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朝动弹不得的自己袭来──只是此刻他已经没有其他反击或抵挡的手段,于是只能强行让上半身往后退开,分散魔王重压下来的力量,同时非常勉强地回身用披风甩开朝自己刺来的长刀;闪不过的,就在他的斜腹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皮肉伤。他看都没看一眼,仅仅凭自己的体感。
他现在所有的专注力都要放在眼前一个一个怒不可遏的魔族及魔王身上。那是当然的。因为他刚刚下令对手无寸铁的魔族妇孺进行无差别的攻击──或说屠杀。一切都是为了把躲在最后方的魔王跟魔族所有可战兵力逼出来。
愤怒或多馀的情感会让自己的判断失误: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他看准了一个被愤怒冲昏头的魔族──对方急着往他的脖子挥刀,而使自己露出大面积的胸膛:珀斯提昂弯腰闪开了刀锋,同时连续用双剑朝对方心脏的位置刺击──如果一次不能突破魔力的防御,那就两次──剑锋切实地从对方的后背穿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以上他就没有继续计算。
因为他的目的也不是要把所有往他攻击的魔族杀光。而是让那个头戴华冠、身掛红披风的魔王,注意力只集中在珀斯提昂自己一个人身上。
──我来当诱饵。你看准时机就把魔王杀了。即使我在你的攻击范围内也无所谓。
娜欧蜜一直藏匿于暗处。脑内不断回盪着这个「最后的指令」。
──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会扑向魔王,你把我跟他一併砍了。
珀斯提昂有再大的本领,也不可能在与魔族鏖战一整天之后,还能自己一个人打败魔王与他贴身的护卫。伊利亚斯耗尽精力。娜欧蜜自己也是。
所有人都是强弩之末。但珀斯提昂执意要在这一天之内解决掉魔王──他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不在今夜解决,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么贴近魔王的机会;要不,魔王会动员所有都城以外的魔族支援,赶来把珀斯提昂一行人彻底扫荡;要不,魔王会往更深山野岭的地方撤退,珀斯提昂一行人剩馀的人数与资源不可能继续在往山里深入,他们至今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夜,魔族预想不到珀斯提昂等人还有馀力进攻时,把魔王解决掉。
「解决掉一切的一切。」。
除此之外,珀斯提昂的脑中没有别的想法。
儘管围绕在珀斯提昂身边的魔族一一倒下,但魔王本人看起来仍毫发无伤,反倒是珀斯提昂的披风与全身的装备都破破烂烂。珀斯提昂坚持不久了。但娜欧蜜实在找不到可以避开珀斯提昂、单独刺杀魔王的时机。至今从事各种暗杀任务数不胜数,无不是耐着性子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但她从未如此焦躁过。
不出手的话,珀斯提昂会被围攻致死。出手的话,珀斯提昂跟魔王都会死在自己的剑下。
所以利害损益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自己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深絳色的身影做出了决定。
草房被大火燃烧劈啪作响掩盖住她的足音。与珀斯提昂缠斗中的魔族嚷着不晓得是他们的语言还是单纯的嘶吼,珀斯提昂使出的圣法技能有时奏效,有时被挡下,但他仍不放弃地寻找任何些微的破绽解决敌人,魔王也亲自在混战中,与珀斯提昂打得难分难捨。
她目光一闪:
──魔王的背后出现破绽:没有其他魔族、没有任何遮蔽物,这个时机点可以带走魔王的头颅。
于是娜欧蜜从草房之间窜处,右手弹开暗釦,短剑顺着重力滑落,剑柄被一把握住,只要顺势在纵身跳跃的那一刻把剑锋一挥──
──珀斯提昂也在剑刃的攻击范围内。他跟魔王会双双人头落地。
就只迟疑了这么一剎那。
魔王像是本能地发觉身后有异,挥刀往后斩去,腾飞在半空中的娜欧蜜没有任何闪躲的馀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彷彿有千万隻刀片划破空气、往自身飞近。
──下个瞬间,她的身体被重重地往左边撞去。她甚至还没看清楚那个一无是处、就是脚程比别人快上好几倍的少年最后的身影──
有如刚才迸裂出无数木渣的树干一般。鲜血跟肉末飞溅四处。
不知道是被自己短剑的碎片还是骨渣插穿,娜欧蜜顿时失去一半的视野。
直到她倒卧在地那一刻,右肩与右眼才传来让她甚至无法喊出声、几近休克的剧痛。
珀斯提昂在魔王回身挥刀时,将双剑往心窝刺去,然而魔王的披风让剑尖偏离了一些,落点在魔王的胸肋下,没有刺到心脏,却也捅出了穿破左肺的大洞。
眼看魔王胸口涌出鲜血,而且不晓得除此之外对方还有什么其他埋伏,残存的魔族护卫纷纷自四面八方架走魔王,往石墙的方向逃窜。
只有在这个空档,珀斯提昂才有机会大喊:
「伊利亚斯!治疗!治疗!」
长袍男子赶忙从藏匿处奔来。儘管他已经用尽施展圣法技能的力量,但简单的治疗还是做得到──就只是「简单的治疗」。他将少女断开的右臂伤口尽可能止血,除此之外他做不到更多。
「娜欧蜜!娜欧蜜!」
本来视野已经快陷入一片漆黑,此时她慢慢把目光聚焦到声音的来源──然而她总觉得怎样都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孔。
「……对……不起……」这是她脑海中先浮出的字眼。
刺杀魔王的行动失败了。
雪豹旗整趟征途的努力,因为自己的失手而功亏一簣。
比起身体上的痛楚,这些无可挽回的事实更让她苦不堪言。
「先别说话。」她看到蹲在自己身旁的珀斯提昂,一脸焦躁的模样。原来他除了为「她」以外,还是会展露其他表情的啊。
珀斯提昂扯下自己的披风,试着帮她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包覆起来:
「伊利亚斯,还有多的止痛剂吗?」
「有。」对方答道。
但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看着对方没反应,珀斯提昂大喊:「有就拿出来啊!」
虽然两人确实刚刚才大吵过一架,但珀斯提昂不认为伊利亚斯会赌气到分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
「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伊利亚斯突兀地说道。而这也让倒卧在地的娜欧蜜切实感受到,泼洒在自己脸上、身上,甚至有一部分滑进她唇间的血肉就是来自于那个单纯的少年。
「如果我跟你要带着娜欧蜜撤退,无论如何会被魔族追上。下场是三个人一起死。我们两个人放着娜欧蜜不管,直接撤退的话,她落入魔族的手中可能更加生不如死。」
珀斯提昂听罢,没有回应。
「看在是歷经这么久的伙伴份上,我们能做到最好的举措,就是给她一个痛快。」
伊利亚斯一直看向珀斯提昂,刻意避开还没闔眼的娜欧蜜的目光。
不晓得魔族何时会重整旗鼓追杀过来,也不晓得因为珀斯提昂的残酷命令会让魔族做出怎样的报復,伊利亚斯在娜欧蜜任务失败的那一刻──或者说是队上唯一能背负沉重物资在山林间奔跑的提努斯化为肉末时,就得出结论。
止血,只是让她不要走得那么痛苦。
娜欧蜜自己心里也明白。而且正如伊利亚斯所说的,他们如果要带着娜欧蜜下山,途中一定会被魔族追上。失去惯用手跟一隻眼睛的她,不但没有任何用处,还成为累赘。
娜欧蜜用尽最后的力气,以左手伸入自己领口内侧的暗袋,拿出一块黑色的叶状物。
「……雅蒙─嫪巫家族的人……绝对不能……死在其他人的刀下……」由于不是惯用手,再加上伤口处一再出现让她濒临昏厥的剧痛,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机关,把那柄帕特斯兰刀展了开来:
「用这把刀……把我的头砍下吧,珀斯……提昂……」
娜欧蜜把刀柄递给珀斯提昂。
出生的那一瞬间,就註定是家族的工具而已。工具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利益、有自己「想做的事」呢?
短短十七年间就杀掉许多人的她,灵魂应该会被流放到「秽辱」吧。那也是莫可奈何的。生也无奈,死也无奈。她轻轻地上扬嘴角,嘲笑着自己的命运,闭上了眼。
接过帕特斯兰刀的他,看了看刀锋,又看了看满身血污的少女。珀斯提昂很明白少女在最后一刻迟疑、没有及时杀掉魔王,是因为自己跟魔王都处在她的攻击范围内。
是他的错。
他本来就不该将这个沉重的任务託付给她。正如他现在也担当不起她的託付。
珀斯提昂倏然站起身:
「刀我就借走了。」然后从自己的内衬掏出地图跟队徽,扔在伊利亚斯的面前:「天亮以前,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带着娜欧蜜下山。」
「什……你想做什么,珀斯提昂!」伊利亚斯站起身:「你还想追击魔王?你疯了吗?」
他走上前拎起珀斯提昂的领口,对方嘴角还渗着血滴在伊利亚斯的手上:
「你以为这样的怜悯对她有任何帮助吗?失去一眼一手的她必然会被她们家族拋弃,你有想过她未来要怎么活下去吗?」
这让珀斯提昂又不禁想起几次在遇袭的村落,找到倖存的孩童时,只能给他们几口水喝。
廉价的怜悯真的有帮助吗?
但珀斯提昂自己不就是在双亲被杀、一无所有的时候接受了看似没有意义的怜悯──
「被家族拋弃就来找我吧,反正我也没有家人了。『十二眾神让我们诞生于此世,我们均是眾神的子民;凡是眾神的子民,皆为兄弟姊妹。』不是吗,圣导士?」
珀斯提昂边说着边把刀尖指向伊利亚斯:
「如果我回来之后发现娜欧蜜死了,我不介意让整个雪豹旗只剩我一个人下山。」
「那也要你能回来再说。你自己订的规矩,『雪豹旗的成员可以对彼此见死不救』。天亮之后,你没回来我也不会杀她,我只会带着地图跟队徽自己下山,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这样做对她有比较好吗?」
不知不觉中两人都无视于当事者的意愿,都凭着自己觉得「为对方最好」的想像争辩。于是珀斯提昂越过伊利亚斯的肩头,问向当事人:
「娜欧蜜,你觉得呢?」
仰躺在地上的少女闭着眼睛,沉默了一阵子。
……自己的利益……自己想做的事……不……
她不愿让他承担亲手杀掉队友的痛楚。这是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我会等。」
她试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哭腔:
「我会……等你回来。我会一直等。」
珀斯提昂斜视了伊利亚斯一眼,然后向少女回覆道:
「我相信你的判断。」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她的判断没有失准。儘管当时她下判断唯一的依据,只是她心中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