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纠察者滥用公权力封锁公共场合,打乱人民正常生活。再不严加管理,全台湾会变成纠察者的游乐场,实施恐怖统治。』
『我们要求政府,正视人民的声音——』
副局长抬手关掉电视:「都听到了?」
如果今天问话的是局长,局长喜怒都是淡淡的,常常像在他书桌前站成根木桩的下属不过是犯了个小错,无伤大雅。但副局长风格就不同了,吼得唾沫星纷飞如雨:「民眾怎么看我们纠察者,你是队上的老手,不会不知道。我说过这次任务不能死人,你偏偏就是要明知故犯!很行嘛,很会给我们自己人找麻烦嘛!」
卫凌灵垂眸,狭长的优雅眼瞳笼着暗影,没有说话。
「你至少要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杀了那个小女孩?」
「纠察者戒律一,不可错放过任何共感者。」他抬起头,灯影晃着,照出他的面不改色,「我当下的判断是那两位共感者具有高度危害风险,不具备教化可能,而且当下那个小女孩朝我们展开攻击,有致命危险,我照着规定决断,我没有错。」
副局长一把按熄了菸,原本就已经绷紧的声线生生又拔高音调:「现在是有错没错的问题吗?卫凌灵,我知道你一贯的风格,除了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其他人的话听都不听。但你现在回到队上,我就是你的长官!民意是唯一的指挥,你现在滥用杀人豁免权,还对小孩子动手,是故意要耗尽林心拼命为你做的担保吗?」
卫凌灵眉目终于一动,
他大概是真的气急了才会拿林心、也就是他的太太出来说嘴。林心教授爱惜他的才华,自从卫凌灵毕业进入副局长麾下,夫妻俩就没少为他起争执,但在他面前,总还是尽量不提到彼此。
「这次只是申诫,再犯一次就是停职,连同你旁边那个小孩子,都会被重罚。」副局长指尖敲着桌沿,沉下声,「我们是缺人,可也不能要不听话的人。国家需要猎犬,不是会反咬主人一口的狗,你明白吗?」
「……明白。」他平静无波地应声。
开门走出去时,走廊外有人在等他。
「吃到苦头了?」冰块脸一样没有融化跡象。「为什么不听命令?」
「听了的话,你或许也不能活着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他已经逐渐摸透沉湘的个性,只要顺着毛摸、好好说话就没问题,大概只有阿进那个天生少一根筋的,会三番两次去招惹。
「好不容易回来,如果因为这样必须离开,你得不偿失。」
卫凌灵逕自走到他身前:「我不会后悔。」
沉湘举步跟上,终于勾起一点吝嗇的冷笑:「我有时候觉得你变了,有时候又觉得,你好像没变。」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正面回答:「白承安呢?」
正值午休时间,他走进休息室时阿进正伸手关掉电视,女名嘴义愤填膺的声音顿时中断:「吃饭时间还是别看这种东西,会害我消化不良。」
然而即使不看,现场也没几个人有胃口。白承安盘腿坐着,手指迅速滑过瀏览报导,抬头看一眼走进来为自己倒茶的卫凌灵:「是上面的人压下消息,没让媒体知道人是你杀的?」
「他们不知道卫凌灵的本业是纠察者,如果那些媒体知道的话,大概会兴奋到失控吧,」阿进叹息,「这次任务失败成这个样子,一个人都没救回,还折损了那么多队员——报告出来了吗?」
「已经出来了。」沉湘的声音有点哑,「共犯还有一人,一开始他们三人混在被害人里面,装作被控制的样子。后来其中一个在警方来疏散人群时,趁机离开了,剩下两人又共感控制了另一个民眾,补上他的位置。」
照片被同时传到每个人的通讯器里,戴着鸭舌帽、清秀的脸孔看不出男女,缓缓抬起头,对摄影镜头灿烂一笑,完全没有躲避之意。
卫凌灵掐紧拳头。
他记得她。
那笑容里的挑衅让卫凌灵想起,那次看到沉湘的录影,里头那个对沉湘比出手枪姿势、嚣张至极的身影。
「从现场监控来看,那些共感者控制霍指挥官杀了他自己的队员,把他们的尸体藏在座位区下方。」沉湘咬得牙齿几乎要出血,「那个小女孩和男人没有家属认尸,照规定申请解剖后,已经确认他们都是天生的共感者,而且基因序列和过往我们知道的,有微妙的不同。」
卫凌灵转过头:「怎么说?」
沉湘冷冷回望:「绝对共感这东西,一开始出现时,就是种基因的畸变。」
没有人知道发生的缘由,儘管科技发展已成指数型成长,人们对于生命最基础的秘密仍无法全然参透。
基因为什么会產生这种非预期的变化?为什么意识这么玄妙的东西会可以共享?至今科学家眾说纷紜,但还没有人真的掌握真相。
「拥有共感基因的人生来有侵入他人意识的能力,却也生来拥有共感基因的缺陷,衝动,爱好刺激,甚至在有心人的利用下,会变成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沉湘低声道,「昨天这群人的基因序列被改造过,放大了共感的能力,但同时也放大了危险性。那个小女孩就是个例子,智力和自控力是十岁儿童,共感的能力却和使用共感核的我们不相上下。」
卫凌灵听懂了,脸色深沉起来:「也就是说,要嘛有低机率他们在短时间内自行演化出了一个强大的群体,要嘛是有人刻意为之,非法改造培养出一批实验品。」
两人默然相对间都察觉到一点毛骨悚然,只有阿进还在原地大嗑便当:「担心也没用,你们两个还是先赶快来填饱肚子吧!还有白承安小朋友,你都这么娇小了,还不多吃点东西。」
白承安向来嘻嘻哈哈的表情此刻像要把他杀人灭口:「你不是很怕像我这样的共感者吗?」
「你小我那么多岁,我再怎样也不会对小孩子乱动手的。」阿进还在大嚼,好几秒才察觉气氛不对,「卫凌灵,不是说你,你别多想啊。」
他一口喝乾杯里的茶:「没关係。」
「下午还有任务,吃快点,我可不会等你。」沉湘不耐地过来踢了阿进一脚,阿进骂骂咧咧,捧着便当随沉湘出去了。
休息室里只剩下两人很轻的呼吸声。
卫凌灵吃不下东西,随口交代一句:「我出去晃晃,你快去吃午餐吧。」
自动门感应到内侧有人要出去,静静滑开时,白承安澄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时候,你为什么能马上认得那个小女孩?」
「以前当纠察者时见过。」卫凌灵没有回头,随口回答。
白承安沉默一下,又问:「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白承安一语点破:「你当时……没有必要杀那个小女孩的。」
「我对她慈悲,就是对无数我不认识的人残忍。」他答得很流畅,却又不由自主想起开枪时的手感,拼命压抑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再度重演,小女孩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来不及恐惧,已经被鲜红沾满。
他驀然起身,奔到洗手间,扶着马桶吐得催心挠肝。
上膛,瞄准,扣扳机,这具身体已经做过无数遍同样的动作,但他就是无法习惯。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只是,仍无法习惯杀死共感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