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澍自幼被教导,做人需持身公正,正直坦荡。
安王犯下滔天大罪,秦澍因父子血亲不忍告发,早有归隐江湖之心,而今事败,却丝毫不忌恨揭发安王的霍睿言、元礼,更对他们冒险救他、愿意收容他而心怀感恩。
既决意跟随元礼,秦澍换了个位置,坐在元礼下首,接过他手里的铁叉,为即将全熟的烤鱼刷了层酱汁,又喷上料酒。
重新挪移至火苗上方,激发出阵阵浓香,使人食指大动。
霍睿言拍了拍元礼的肩:“秦师兄不光是我师哥,更是晏晏的堂兄,我把他交给你,你可别苛待他!”
“我怎苛待得了他?他不对我动手动脚,我已很感激了!”元礼身为一族之王,只在族人面前保持严肃,私底下待故人如旧。
“动手动脚?”霍睿言没来由生出一丝奇怪的遐想。
秦澍纠正道:“他指的是……拳打脚踢?”
元礼戏谑而笑:“原来你也知道,那算拳打脚踢!”
“我错了还不成?”秦澍撇嘴,“您那会儿……不也给我撒了那挠痒痒的粉么?”
“是七痒粉。”
霍睿言闻所未闻:“什么时候的事?”
元礼和秦澍异口同声:“你在北域打仗时,他欺负我!”
“有来有往?那我就放心了,啧啧啧。”
霍睿言记起二人初相遇那夜,秦澍撞破前来报信的元礼,遂半开玩笑:“师兄,准许你和我的‘丫鬟’私奔。”
秦澍自然没忘,曾误把元礼错认为霍睿言通房丫鬟一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处境大变,不由得瞪了霍睿言一眼。
霍睿言置之不理,又对元礼道:“木君啊!你对着我师兄,能睹他思我和晏晏,够划算的。而且,他长得俊、会做饭、又能打,你捡到宝了!”
元礼既不好承认,也无法否认,哼笑道:“那就……谢霍侯爷大方割爱了!毕竟你们二位曾是……”
——曾是大家眼中公认的一对。
霍睿言笑嘻嘻回应:“不客气不客气。你俩好好过日子啊……”
说得像要成亲似的。
他长期受二人嘲笑,现今逮着机会,自是要拼命还击。
元礼正欲反驳,秦澍忽然“嘘”的吹出气音,提示他别说话。
山林一下子坠入静谧,不多时,密林深处依稀传出快马奔腾的声音,自远而近。
秦澍与霍睿言下意识紧握剑柄,但见元礼镇定自若,狐疑问道:“约了朋友?”
元礼笑道:“你们猜?”
熠熠星光下,八匹骏马奔驰而来,马背上全是年轻人,皆穿深色袍服。
为首一人身材瘦削,容色骄人,居然是改作男装的宋鸣珂!
秦澍登时傻眼,再观其余人,分别为宋显琛、宁王宋显维、木族长公主静翕,另有四名则是宁王和元礼的心腹。
“陛下,长公主,宁王殿下……你们!”秦澍急忙放下手中食物,起身礼迎。
“来了?”霍睿言既惊且喜,抢上去扶宋鸣珂下马,眸底满满欣喜,转而对宋显琛和宁王执礼。
宋鸣珂笑道:“自己人,不必多礼,我们不便去五族行馆探望秦大哥,干脆来这儿蹭吃蹭喝。”
秦澍撩袍而跪:“秦澍谢陛下和长公主深恩。”
宋鸣珂亲手将他扶起,笑中带着怜惜:“秦大哥,你受苦了。往事别再提,记住,咱们永远是一家人。”
秦澍从未得到安王承认,陡然听宋鸣珂说“一家人”,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们在烤什么?我一路赶来,要饿死了!”宁王搓着手,偷瞄金黄色的烤鱼。
元礼端起盘子,笑而招呼:“你们还杵着?我自个儿全吃了啊!”
众人嬉笑着涌过去,不拘礼俗,围绕火堆而坐,护卫们则四处巡视。
食物香气和欢声笑语融汇在一起,构建成一个声色味俱全的夏夜。
觉察秦澍欲言又止,宋鸣珂微微浅笑:“秦大哥,你也觉着……缺了一人?”
秦澍被揭破心事,只得承认:“阿承没来?”
霍睿言接口道:“他前些天以为你真死了,难过得不行。我生怕他知晓你被换出,得意忘形漏了馅儿,打算等他缓过气再说;二来我嫂子有孕,他除当值外,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他们夫妻恩爱,羡煞旁人……”秦澍莞尔,“倒是你……你爹娘不催?”
“我……”霍睿言一时语塞。
近日大伙儿全在忙安王的案件,他纵然心急如焚,哪敢让宋鸣珂分心?
宋鸣珂觉察所有人都在悄然打量她的反应,羞涩之际,一抿唇角。
未料元礼贼兮兮笑道:“霍侯爷主动退婚了,家里能催么?看样子啊……他匆匆叫我回来,是想把机会留给我!”
霍睿言懵了……这坏蛋记仇得很!定是方才被挤兑了没来得及回击,一有缝隙便挑拨离间!
宋显琛会意,顺应元礼的语意:“这主意不错,咱们两对兄妹,亲上加亲……”
霍睿言怒且委屈:“陛下这是偏心大舅子,弃了我这二表哥?”
宋显琛笑眯眯拉了静翕的手:“我这叫爱屋及乌,再说了,过往数年,木君悉心照料我,治好了我的毒……”
霍睿言气苦:“晏晏也不帮我说句话,明明是……”
——明明是她逼他退的婚!到头来个个都拿这事取笑他,简直欺人太甚!
宁王双眼紧盯着架子上的脆皮烤鸡,听他们“一把年纪”还幼稚地争风吃醋,懒得搭理,趁大伙儿没注意,赶紧扯下鸡腿,一顿猛吃。
众人从嬉戏揶揄中回过神,惊觉宁王已吃掉了半只鸡,急忙哄抢。
山风习习,亲朋好友共聚,对星把盏,大快朵颐。
他们大多数人从刺杀、毒杀、战争中死里逃生,曾并肩作战,劈开乱世混沌,终归以热血与热忱,博得国泰民安、盛世太平。
离别在即,豪情与美满冲淡了离愁别绪,他们心中畅想,在不久的将来还能重逢,并活出更好的自我。
或许有一日,时光流逝,年华老去,但情谊永记,再难磨灭。
…………
五月底,宋显琛迎娶静翕入宫后,元礼携同秦澍离开中原。
随着安王树倒猢狲散、宋显扬至今下落不明,朝臣们分成三大派。
有的认为,皇帝宋显琛虽因病落下许多功课,但他才是先帝遗诏上真正的君主,应给他一点时间来适应。
有的认为,宁王也有资格执掌大权,他是先帝众子中最年轻、最机敏者,只要肯下功夫,必能担当大任。
有的则认为,长公主在位六年,四海升平,国运昌隆,是上天赐予的福气,而宋显琛和宁王还需时日,倒不如直接让宋鸣珂重回龙椅。
对此,宁王表示:“小王年幼无知,一心好武,绝非治国安民之才,你们真要我上,我也会让姐姐摄政,倒不如让她协助圣上。”
而从不涉政的晋王,支持弟弟的意见。
如此一来,宋显琛的帝位得以保留,和宋鸣珂共同主理政务。
宋鸣珂为了方便每日早朝,从长公主府搬回昭云宫;朝堂之上,她端坐于龙椅下方,为宋显琛出主意、定策略。
原以为再过个一年半载,宋鸣珂即可彻底脱离政事,但静翕很快有了身孕,宋显琛无心干政,下朝后潜心研制草药,为爱妻调理身子,有时甚至缺席早朝。
百官无不扶额。
但真要由长公主执政?不少人为此展开激烈的讨论。
有人认为,该提议有违祖制,风险极大,若然长公主日后成婚,诞下的儿女能否拥有否皇位的继承权?
有人提出,五族及周边部族常有女子为王,往往功过参半;但熙明长公主的能力有目共睹,既然圣上和亲王们对皇权政务不上心,还不如能者居之。
霍睿言是朝臣中唯一没有表态的。
永熙七年七月末,宋鸣珂正式掌管玉玺,开启了“君王不临朝,大事一律由长公主决断”的离奇局面。
时至今日,太后谢氏已然看清宋显琛的能耐,默许此现象的存在。
八月,久未入宫的晋王捎来了两件东西——宋显扬的信,和北海郡王的印鉴。
信是写给晋王的,仅有寥寥几句:
四弟,一别十数月,物是人非。愚兄虽无反意,但已无颜回京面圣。犹记奔龙山一别之言,遂将印鉴托付贤弟,还请转交予今上,并代为致歉,唯求今生不再踏足中原一步,死后永不归乡。显扬泣白。
宋鸣珂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前世,宋显扬的确对她存过非分之想,可若非误饮饶蔓如所备的迷酒,大概不至于闹得那么难堪。
今生,由于局势大变,宋显扬被她打压得抬不起头,没做多少坏事。
她该不该饶了他?
细看这信纸,显然并非中土所有。
循此线索,把他抓回来,不是难事。
宋鸣珂踌躇片晌,只留下郡王印,将信还给晋王。
“四弟,兄弟一场,你且收着,留个纪念。”
晋王一愣,接转书信,放回怀内:“姐姐宽仁大度,令小弟好生佩服。”
宋鸣珂浅浅一笑:“你呀!在府里娇妻美妾的,嘴巴也变甜了?难得进宫,陪我用膳吧!”
晋王笑得欢畅:“是。”
“对了,叫上阿维,他离京在即,咱们仨聚聚。”
“您不请上圣上?”
宋鸣珂啐道:“才不要叫他!成天往翰林医官院跑,什么事都堆我头上!”
“那是你们二位兄妹情深之故,您事事亲力亲为替他担着,他也全心全意信任于您。”
晋王笑着安抚了两句,莫名眸色一暗,若有所思,没再多言。
…………
宁王执意要到蓟关历练,并定于九月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