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显维于绵长静默间低头,无措地垂下眼眸,注视怀中人。
自定情后,晨昏雨晴,她都曾如目下这般,安静地贴近他心跳的所在。
独独这一回,失魂落魄,又凄美到了极致。
睫毛沾染晨雾与泪意,细微颤动间,分外无力孱柔。
秋水徜徉的杏眸,含混了勾人心魂的悲戚、无助,又在尽力扮作镇定,人见人怜。
宋显维目视她不自觉翕动、而又迟迟未吐露半句的粉唇,隐忍许久的贪念恰似风里花枝,不受控制地晃动、摇摆、颠簸……
他深吸了一口气,始终未能压抑持续一整夜的剧痛。
于是,他熟练而虔诚地以长指挑起她的下颌,凑近,以唇碾磨她的唇。
她睁着惊恐的双目,任由他探出舌尖,轻轻触碰舔舐她的唇瓣。
他不满足地品尝她的温软香甜,如荒漠中颠沛流离的旅人觅到甘甜清泉,贪婪且谨慎地侵占着,让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温存浸润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顾逸亭如被抽空了。
她恨自己毫无骨气,明知不可沉迷,仍贪恋他的温柔与怜爱。
不经意间,她闭上了泪目,认命地纵容他在她微启的唇齿间游走,黏缠辗转,极尽逗引。
兴许是觉察她的溃败,他愈发狂肆地攫取她。
舌尖满是丝丝缕缕的回忆,掀起点点滴滴柔情,渗透发肤,痴缠入骨。
顾逸亭从被动呆滞逐渐转为消极回应,诱发他的吻如暴风骤雨席卷而来。
她气息带着急喘,眼缝微张时,入目仅余模糊的世界。
羞涩也好,愤恨也罢,皆被他点起的烈焰焚烧,快要烧成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释放完积攒的慕恋与恨意,暗自平复紊乱恼火,紧紧圈住被他亲懵了的意中人,嘴边噙着得胜者的闷笑。
淡薄阳光从云层铺照而下,洒在紧密相依的恋人身上,骤添柔柔暖意。
顾逸亭勉强从热烈的亲吻中逐寸回魂。
她说不出话,唯独泪水肆意横流,灼痛她的脸颊,烫伤了她的心。
感受他怀抱的热力,她完全相信,他深切地爱着她。
至少今生今世、此时此刻,他的眼里、怀里、心里全是她。
感动与思慕形成澎湃狂潮,险些冲垮她筑建多时的堤坝。
“亭亭,”宋显维以下巴轻摩她的前额,柔声细语,“我知你必定会为我的隐瞒而动怒,更对我本人存有许多误会……可咱们相处日久,你总该了解,我绝非外界传闻那般凶残暴烈吧?”
顾逸亭呆然若失。
自得悉他是宁王,她已觉察他和前世的冷淡严苛或多或少存在差别。
真正让她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原因,她根本没法坦诚相告。
难道要告诉他,她已死过一回?还死于他部下之手?
原因是她遭人算计、中药献媚,为保全顾家和宁王府的颜面,退婚后逼得他怒发冲冠?
她说不出口!
宋显维见她未辩驳,认定她已回心转意,又捧起她的脸,细细亲遍她的眉眼,吻去她的泪。
然而,泪水不肯歇止。
长久未语的顾逸亭抿了抿檀唇,嗓音不复娇软,艰涩无比,且暗带哽咽:“殿下。”
宋显维初次听闻她这般唤他,既生分又谦卑,教他无所适从。
他正要让她叫自己“阿维”,未料她颤声开口:“求您,放我走吧!就当……从未相遇。”
“轰”一声巨响,炸在宋显维内心最深处。
他几乎疑心自己旧梦未醒,耳边所闻全是那场漫长而真实的梦……
“为、为什么?我……到底哪儿做得不对?亭亭,亭亭你说!你说啊!我能改的,我改就是了!你不喜欢我发脾气?怕我乱杀人?怕我……欺负你?
“我真没外人眼中那般凶狠……我不骗你!除却上阵杀敌,其余那都是装出来的!你看啊……我哪里像你形容的那般黑乎乎的?我脸上没疤……这新伤,是小笨抠的,我长得也不难看……为什么?
“你别生气,我绝不会因为身份有所改变而待薄你……我未曾对别的女子动心,你是我……我一直以来想要的那个人。”
宋显维辞不达意,生平头一次陷入言语无力的沮丧中。
顾逸亭稍稍挣开他的拥抱,凝望他愤懑憋屈的面容,犹豫半晌,悄然抬起玉臂,搂住他劲瘦的腰。
宋显维并未体会到情深意重或浓情蜜意,相反的,他嗅出了一丝施舍的意味。
“殿下,我不愿嫁入皇家,恳请您成全。”她边平静陈述,边缓缓松了手,倒退半步,垂目盯着鞋头上的珠花。
有那么一刻,宋显维只想不顾一切,点了她的穴道,直接扛回宁王府,等着姐姐一道圣旨下来,容不得她推拒或逃避。
那又有何用处?
没准儿,她依然选择落荒而逃。
沉静相对,顾逸亭收起泪意,悲伤留恋之情渐渐转化为坚忍与笃定。
她承认,两辈子,她都不够勇敢。
一旦知悉阿维是前世的未婚夫,她便过不了那道坎儿。
归根结底,她无法改变上辈子的轨迹和记忆。
此生如若和他共同生活、同床共枕,恐怕她夜夜难安,时时刻刻被提醒,曾因得罪皇族而遭人玷污,且死于非命……
她真没想象中坚强!
远远没有!
再说,熙明帝已为他召集全国各州府的贵女,或娇或媚,或妍或雅,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他自然不缺良伴。
她何必纠缠不清?
“真心话?”宋显维眼睛通红,唇边蔓延着苦涩笑意。
他多希望她有片刻犹疑!
然则她不假思索,颔首:“请您放过我,允许我离开。”
类似“不愿嫁入皇家”拒绝之言,宋显维确曾听她亲口说过。
那时他满心以为,不过是针对宋昱的托词,到了他身上,将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毕竟他们历经生死、倾心相爱。
可惜,她有她见鬼的坚持;他高估了自身。
纷纷扰扰的花瓣雨和唧唧喳喳的山鸟鸣,瞬即被夺去了色彩与声响。
宋显维浑浑噩噩,转身步出空旷处。
他想不通。
梦里梦外,为何既有相似,亦有不同。
梦中,他以宁王之名求娶,她明明答应的!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后,她跑了!
此番相伴走来,比起梦内,相互间有更透彻的了解,情谊也越加深重,他还没对她做什么,她还是跑了?
他是个王!他有尊严!有傲气!
一而再再而三低声下气,换来无情践踏?他自问再难扮演云淡风轻、坦然自若的谦谦君子。
穿行于山道,他牵过疲倦的马儿,随意吹了声口哨。
此前被他和护卫驱撵至山坳后的荣王府管事、护卫、丫鬟等人快步行出,瞧见他一脸落魄相,各自狐惑,终归没敢多问,只仓促执礼,返回顾逸亭的马车所在。
宋显维忍住没回头。
他怕自己把持不住,没皮没脸跑去抢人。
脑子一片空白。
眼眶却愈发潮热。
他翻身上马,在委屈与酸涩凝成泪意前,丢下护卫,扬鞭闯入无边春色中。
*****
顾逸亭怅然目视宋显维消失于山林间,心底并无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倒滋生出淡淡的失落。
轻易将他打发走了,她又莫名唏嘘,真是贪心不足!
不多时,邵管事和紫陌等人火速奔回。
顾逸亭心灰意冷,懒得解释,觉彻夜赶路太过辛苦,吩咐他们就近找个城镇歇息。
既然宁王放弃了,她何需着急跑路?
从穗州出发到京城数千里,她早觉疲乏。
兴许放慢脚步,领略各地风光与美食,即可缓解心中无以言表的伤痛。
顺便,忘了阿维。
不,是宁王。
游山玩水,来日回到家中,她又能全情投入编撰《珍馐录》。
一行人走了一个多时辰,抵达平州,入住客舍后,睡到黄昏方起。
顾逸亭到厨房要了一条五花肉、一尾鱼以及姜、葱等物,五花肉剁碎,鱼肉起出来打成胶状,头骨则与虾皮、干贝等物熬成浓汤,加入琼脂。
她以姜葱去肉腥,以鱼胶和肉末混合后,包裹凝固的海鲜高汤揉捏成肉丸,先蒸熟,再放入各式干菇鲜菌焖烧。
当肉香、鱼香、菌类的香气融合在空气里,渗透进鼻息,确实能有解忧去乏之功效。
与此同时,她做了猪油炒白菜心、火腿肉丝紫菜汤、凉拌鱼皮、鱼肠蒸鸡蛋,简简单单几个菜,外加软糯嫩滑多汁的肉丸,让客舍的掌柜、小二、住客不断探头张望。
而同行数人大快朵颐,赞口不绝,深觉与她作伴,乃天下间最幸福的事。
然而,从烹饪中获得的愉悦,勉为其难维持到夜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