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上了她认为不可能遇上的人,然后压下千般不舍,忍痛拒绝了他。
重活一世的意义何在?为了斩断情丝,成为百毒不侵的人?闯天地、干一番事业?
过去数月的欢喜与悲凉,充斥思潮,无处不在。
她怕永无止境沉浸在哀痛中,干脆向店家要了些酒。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但能换来安稳的一宿。
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悲伤会随斗转星移而减淡。
直至年华老去,老到白发苍苍、记忆错乱,此情终将不再魂牵梦绕。
翌日,众人悠哉悠哉踏上归途。
午后,顾逸亭意外发觉,前方的山谷,正是她上辈子的葬身之地。
当年陪同她南行的,是顾家仆役和丫鬟。
因她中途到医馆就医,走了好些天才到此地。
由于她晕车,独自下地散步,被宁王手下追逐入谷,死在锐利的弩··箭下。
一箭透胸。
回首前尘,顾逸亭暗叹一口气:“你们原地休息一阵,我去前面走走……紫陌不必跟来。”
她近日言行举止十分异常,旁人不好多说,确认周边没什么歹人,未再阻挠。
从随行物品中挑了些蜜饯和小糕点,她以绣囊装好,孤身一人,前往幽静狭道。
山壁间宽约半丈,走出七八丈后豁然开朗。
谷中清溪潺潺,老树盘根错节,鸟雀群飞,一派天然好风光。
她原本不该来这儿。
无奈这辈子,她仅有这一次机会,祭奠前世的亡灵。
跪在老树之下,她大口喘气,仿佛感觉胸口强烈的痛楚。
双手抚摸她最终倒下的地方,全然遏制不了颤抖。
哪怕她深知,随她一同消逝的生命早已坠入轮回,与现在的她毫无关联,渺茫不可及。
这世上,只有她一人明了,被命运打碎的往事,是何模样。
捧起小包的零食,她无声饮泣,上下牙齿磕磕碰碰,想说点什么,却从何说起?
无从辨别缄默了多久,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谁?
她没来得及拭干泪痕,蓦然回首,却见一体态袅娜的墨绿袍女子款款而来。
泪眼婆娑,以至于她一时未能辨认对方面目。
但此瞬息间的感觉……竟似曾相识?
第65章
“阿心?你怎么来了?”
顾逸亭回眸,泪光泫然的妙目悲色未退,便已漫上了惊诧。
尹心凝视她的泪眼,当中只有讶异,并无畏惧。
看来,顾逸亭还不晓得,她是前任清姬。
嘴唇动了动,尹心终究没开口说话,以双手打了个手势。
——我来找你。
注意到她在树下摆放了各色蜜饯,并将小糕点排列成三下一上,尹心脸上难掩震惊。
她在拜祭什么人?为何无茶无酒?仓促至斯?
顾逸亭的脑袋塞满了感伤,全然无法思考,柔弱的哑女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寻到此处,又是谁人指派她从京南别院赶来。
她只是僵硬地跪在树下,寻思该编什么借口,来掩盖自身古怪行为。
尹心狐疑端量顾逸亭如梨花染露的悲容,素来坚硬的心软了三分。
手语沟通困难、且不愿张嘴的情况下,她该如何将这名女子骗走?
尹心原以为,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牢房。
她一心想诱宁王出手杀她,或寻利刃自裁。
藏毒的发簪被二叔公扔掉了,手脚被束缚,连个体面的死法也寻不着。
正在她绝望之际,江泓来了,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型纤细的女子,粗略打扮成她,灌了迷汤丢进牢房内,顶替她被囚禁。
“去年你救过我,今日一命抵一命,两清!”
江泓塞给她一个盒子,补充道:“这也归你了,赶紧走吧!”
尹心惊喜交集,顾不上饥饿,顺应他的安排逃离京南别院。
然而,当他们步出那片柳林,她于日光下细看那密匣,心里一片冰凉。
“等等,你是如何拿到匣子的?”
“宁王亲自带人去追顾小娘子……把这匣子交给我,叮嘱我务必等到萧指挥使前来……怎么了?”
“是个外观一模一样的赝品!你、你暴露了?”
“这小子狡猾得很!”江泓一拍大腿,后知后觉,“他出发前语重心长说了许多话,不外乎是最信赖我、看重我,让我替他转交!且要小心保密!而今想来,阿俞、阿竺他们……说不定也被秘密会谈过!”
“他这一招,一则瞒人耳目,二则试探谁是内应……真正的匣子究竟在谁手上,除了逐一去找,别无他法!可他们三人武功高强,没法同时击败!”
尹心好不容易从黑暗中窥得一线光明,此刻只觉希望再度泯灭。
江泓咬牙切齿:“都怪我太小觑他了!说不定……真的还在他手上!”
事到如今,他只得带上假的密匣返回,装作一切没发生;而尹心则打算孤注一掷,趁宁王出门在外防守人少,想办法碰碰运气。
她策马狂追一路,宁王不知所踪,反倒获得“顾小娘子继续南下”的消息。
她深知宁王爱顾逸亭可谓爱到了骨子里,只要拿下他的意中人,没准还能垂死挣扎一番。
于是,她尾随而来,真逮住顾逸亭孤身一人的时机!
平心而论,哪怕她内力已失,手无寸铁的少女也不会是她对手。
然则,凝望那张沉浸在悲伤中的娇颜,尹心没来由心生恻隐。
记得最初相遇,眼前的美貌女子曾受她以性命相胁迫,始终强忍泪意,未曾哭出来,更甚的是慷慨赴死,还胆敢反抗,以发簪在她手掌心狠扎了一下。
此际,缘何跪在树底下默然哭泣?
小蜜饯小点心,拜祭谁?
尹心自记事起便接受训练,靠服食药物来维持强健体格和残忍心性,以杀死动物、弱小同伴为锻炼,绝不允许心软、手软、退缩,还有过分好奇。
同情?关爱?友谊?在她的理念中,全是笑话。
她听命于人,随时随地扼杀世上所有的美好或丑恶、光明或黑暗。
顾逸亭和苏莞绫,不知不觉成为她满布荆棘血腥的阴冷人生中罕见的暖光。
她们一遍又一遍教导她最为不屑的烹煮、女红,乃至给她做滋补药膳调养身子,对她捏造的遭遇深表怜惜。
甚至,视她为友。
起初,尹心烦不胜烦,又暗生玩弄旁人的自得之情。
而今,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软弱。
是失去药物支撑?还是她保留了杀手不该拥有的慈悲?
她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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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倾,顾逸亭跪累了,缓缓起身。
见尹心神色复杂,她悄然挽了对方冰凉的手,柔声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为何没随我表姐?”
尹心扬了扬嘴角。
顾逸亭又问:“你更想跟我?可你……如何赶来的?”
诚然,一名弱女子不大可能如此迅速走了上百里,还精准抵达她的所在。
尹心厌烦了装哑巴,正要敲晕她带走,忽见谷口方向闪过一道黑影。
是宁王?
尹心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定睛再看,那人身形瘦削,面容冷峻,凤眸狭长……
江泓?
他不是已带假密匣回去装傻充愣了吗?
他……他手执短弩,要做什么?
顾逸亭顺着尹心震惊的目光转头,那阴戾的面目入眼,此景此地,宛如前世。
她体内血液如凝,全身发抖,背脊上渗出细细的汗珠,粉唇哆嗦着:“宁、宁王……又让你来杀我?”
可阿维真的是歹毒之人吗?
倘若上一世,彼此相互不了解,他为挽回颜面,兴许会起杀心。
但今生,他……他会因得不到而毁掉她?
顾逸亭说服不了自己。
她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