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雅致庭院内,黄昏暖日将泛黄的银杏叶染成半青半金色,并从枝桠处投下一道明亮光影。
宋显维如墨竹挺秀,伫立在那片金光的边缘。
半身明灿灿,半身幽暗,经千里风霜日晒的容颜愈发结实硬朗,无形间增添了神秘且诱惑的气场。
顾逸亭下意识向他挪了几步。
然而与他那居心叵测的眼神相触,她总疑心下一刻就要被他揉入怀中,猛地警觉了三分。
这可是尚书府!周边围满了低眉顺眼、实则偷偷看热闹的仆役!
她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直闯狼窟?
宋显维见她凝步不前,心焦之际,禁不住对她招了招手:“让本王好好看看你。”
顾逸亭低声嗫嚅:“您……不是看见了么?”
宋显维板着的俊颜再也绷不住,从唇畔到眼角,逐寸蔓延起堆叠多时的柔情和期许。
他步步生风,长腿迈至她跟前,凝视她娇羞的绯颊时,眼底宠溺恰似烟花炸开。
哪怕她穿着家常素淡棉裙、简单点缀袖口的褙子,发髻随意插了玉簪子,全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素净面容不施脂粉……他依然觉得,这是世上最动人且仅属于他的风景。
他丝毫不怀疑,即便终有一日,这张脸蒙上岁月的痕迹,不再水嫩如今时,他仍百看不腻,爱她入骨。
情不自禁挽起她的手,刚触碰到那一抹微凉,她迅速往后一缩。
“殿下……有、有人呢!”
她以声细如蚊的软嗓提醒他。
宋显维笑得更欢了:“所以,亭亭要带本王去‘没人’的地方?”
“你!”顾逸亭窘迫万分,急急瞪了他一眼。
目视她恼羞成怒的可爱模样,宋显维不由自主记起那些她主动亲他的时刻。
一是在杭州客舍的床上,她哭得难以自持,却忽然吻了他。
第二次是在船上,听闻外界传出她被宁王相中的消息,她抢在他坦白前,以唇堵住了他的嘴。
后来,她得悉他的真实身份,悄然出逃,被他哄回京南别院后,曾于花廊下赏了他一个吻。
分别近两月,他以为她会像自己一样被思念腐蚀呢!
念及此处,宋显维顿生委屈:“我日夜兼程赶回,你不高兴?”
“高兴的,”她声音轻软,略微迟疑,补充道,“我……很高兴。”
“好,先放你一马。”
他莞尔而笑,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忽听身后回廊传来匆忙脚步声。
“呀!宁王殿下驾到,实在抱歉……府上怠慢了!”
顾夫人和顾盈芷由一众丫鬟仆役簇拥而来,笑脸漫上歉疚,望向宋显维俊美面容的瞬间,皆有须臾震惊。
二人碎步疾行,服饰华美,尤其是顾盈芷,妆容似新描绘过,身上珠饰灿然生光。
行礼时,环佩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宋显维淡然一笑:“自家人何须多礼?本王刚抵京,听说亭亭在尚书府,急着见她一面,不请自来,还望顾夫人见谅。”
顾逸亭有一瞬间很想捂他的嘴。
要不要这么直接!
他不说,人家也猜得出,堂堂亲王登门,只为寻未婚妻。
可他堂而皇之把事实搬到台面上,还自带理所当然的迫不及待?
是故意跑到人家府上,积极展示深情恩爱的吧?
顾夫人忍俊不禁:“殿下路途奔波,亭亭,怎能让贵客站在庭院内呢?”
宋显维原想拖走未婚妻,躲到僻静处先搂搂抱抱亲亲再说。
目下长辈出面,他只得稍加抑制澎湃的欲念,顺顾夫人之意步入前厅。
见堂姐衣裳华美、行止端庄,呈现大家闺秀应有的容姿,顾逸亭暗为自身衣着朴拙而羞惭。
她在穗州这几年,懒散了不少,在家习惯舒适装扮。
外加今日忙厨房活儿,她和下人齐心协力,岂料意中人提早归来,把她最随意的一面看在眼里?
虽说相识至今,他们目睹过彼此最糟糕最狼狈的时刻,可现下她是准王妃……多少代表皇家颜面,怕是不能过份草率,惹人笑话。
兴许,她的沉默引起宋显维好奇。
他转头打量她,眼里柔光潋滟,温声问:“亭亭瘦了,没睡好?”
“……啊?”顾逸亭茫然抬眸,心下暗忖:难不成不施脂粉的她,脸色真的好难看?
“无妨,”他跨槛而入,顺势挽她的手,笑道,“本王回来了,你犯不着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才、才没呢!胡说!”
顾逸亭只想揍他!
谁为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了!自恋成狂的家伙!
最多……偶尔牵挂一下下罢了!
“好吧,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人,是我。”他附在她耳边笑吟吟低语。
尽管因身在尚书府多了几分拘谨,但久别重逢的亲昵甜蜜,根本无从掩饰。
顾夫人将未婚妻小夫妻的儿女情态尽收眼底,对女儿舒颜笑道:“你爹说,宁王殿下不惜屈尊给你妹妹压面,起初我只当是玩笑话!而今看来,无半分虚假呢!他们俩啊,真是天造地设!”
顾盈芷附和浅笑,垂眸处,眼光冷冽如刀。
*****
下值后,顾尚书与未来女婿一同回府,惊闻久未露面的宁王初次造访府,吓得径直奔入偏厅,恭敬执礼。
礼见寒暄过后,宋显维自然而然留下来用膳。
他和顾尚书、符展琰讨论当下时局、出行见闻,神态肃正。
偏生双目不时转向旁听的顾逸亭,眼神毫不避忌,漫溢坦荡荡的骄傲与爱怜。
顾逸亭已回房换过一身淡紫色绸服,发髻上添了几件珠翠,点过的唇娇艳丰润,明丽可人。
与他灼热眸光屡屡碰撞,她憋红了脸,暗悔事前竟没预料他会提前归京。
父母兄弟嫂子表姐他们早对宋显维的没皮没脸见惯不怪,她若在自己家中乖乖等他,被他多撩拨两下,倒也是“家丑不外扬”。
眼下这般,当着大伯父、大伯母、堂姐和未来堂姐夫之面眉来眼去……快要丢死人了!
顾尚书夫妇喜爱这位侄女,总是相逢恨晚,既为她即将出嫁而不舍,又为她觅到理想夫婿而喜悦。
再观顾盈芷和符展琰这对定亲多年的小儿女,莫名予人不冷不热之感,顾尚书夫妇暗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陪伴二叔公出游的堂兄和堂嫂尽兴而归,自是又一番客套。
二叔公见了宋显维,居然毫无生分感,笑眯眯捋须:“阿维啊!你跑哪儿去了?晒黑了呀!”
除顾逸亭和宋显维以外,旁人大为震悚。
毕竟前两日,二叔公将陪他上京的七叔顾仲连错认成六弟,还问人家何时来的京城,闹得顾仲连极其惶恐,终日认为是自己少拜访老人所致。
对应其头一回来尚书府,顾尚书介绍符展琰说是他未来的侄孙女婿时,他曾狐惑问了句“那……我家小阿维怎么办”,可见他对宋显维的重视程度远超于旁人。
当下,宋显维起身相迎,把上座让给老人家:“二叔公,瞧您身子骨照样硬朗,我就放心了,您决定长住尚书府?”
“没,盆景还在那边呢!”
二叔公虽觉此处更大更宽敞,但伺候的人太多,令他浑身不自在,是以一直不肯搬来。
他对于宋显维的迁就与尊敬习以为常,大剌剌坐下。
宋显维则借机坐到顾逸亭身侧。
如此一来,其余人不得不重新按照长幼尊卑排座。
话题从国家大事转为闲话家常,老人高兴,亲王随和,除去顾盈芷维持素有的端肃外,场面乐也融融。
快到晚膳时分,放学后溜到同学家玩耍的顾逸峰也回来了。
他自幼爱随姐姐,基本上顾逸亭住哪儿,他都跟着,这两月也不例外。
一见宋显维,顾逸峰微微一愣,咧嘴笑道:“欸?姐夫何时回的京城?早知我一下课就回!”
脱口直呼“姐夫”的习惯,无疑让旁人讶异,教顾逸亭羞赧,令宋显维窃喜。
“峰峰,你来得正好!”宋显维乐呵呵招他过来,从怀中摸出一把纸折扇,顺手递给他,“今儿入宫,从我姐夫那儿挑了把斑竹扇。”
“给我的?”
顾逸峰小心翼翼打开,只见扇骨精巧,纸面折扇上画的一副秋山图。
秀峰耸立,芳菊增辉,青松成列,笔墨苍劲与润泽兼之,题有陶公诗句“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字迹刚劲有力,字字生辉,落款竟是齐王本人。
“姐夫的姐夫所绘?这……我不敢收啊!”顾逸峰惊呆,连道谢都忘了。
宋显维笑道:“并非新作,我见这上有你的名字,向他讨了来,你大可拿去吓唬吓唬小伙伴。”
顾逸峰喜滋滋地道谢:“谢谢姐夫!姐夫千岁千千岁!”
“该称‘殿下’!他还不是你姐夫呢!别瞎嚷嚷。”
顾逸亭实在忍不住,烧着耳朵,小声纠正,复对宋显维道:“你把如此珍贵之物给他一孩子,不怕宠坏了?”
宋显维满脸春光正盛:“咱们家峰峰越来越乖了,哪里会宠坏?一家人何必连个称呼也见外?我都没意见!”
顾逸亭磨牙——她有意见!
“对了,”宋显维似是不经意问,“你打算何时回家?”
顾逸亭负气:“你管我什么时候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