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哼哼地压低嗓音,但厅中安静,有谁听不见?
顾逸亭脑子仿佛被天雷“轰隆”一声炸了,再难保持先前的恭谨谦和,挑眉怒道,“谁让你来?不许来!”
宋显维自讨没趣,对顾逸峰吐了吐舌头:“你姐比我姐还凶!”
顾逸峰龇牙:“我姐素来口硬心软、口是心非,您又不是不知……她从踏入七月叨念着您还有几日归来……”
“峰峰!”顾逸亭蜜颊如抹了胭脂,咬牙切齿低声警告,“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和你断绝姐弟关系!”
宋显维笑而拍了拍顾逸峰的肩:“没事!我照样是你亲姐夫!”
若非大伯父伯母在,顾逸亭真要揍人了!
嬉笑间,这份肆无忌惮的熟络亲切,摆明已亲如一家。
顾尚书和堂兄堂嫂夫妇微笑着请大伙儿同去膳厅用膳,无人留心,符展琰默然不语的寥落,以及顾盈芷强作欢颜的假笑,到底还掺杂了哪些复杂情愫。
*****
晚膳一半菜式为京师风味,一半则迁就二叔公、顾尚书等人换了岭南菜式。
因宋显维来得突然,府上来不及做干制的鳆鱼,只能改用新鲜带壳的鳆鱼。
厨娘们依照顾逸亭所教的方法,先在冷水中定型,以糖水浸泡,刷去外层的黑膜后,带壳焖制整鸡,中途加入适量细盐、白糖、料酒、高汤,最后放入大只海虾,大火勾芡收汁。
渗入了鸡汁的鳆鱼,既具备干货的口感软糯、弹牙,又具备海鲜的鲜活气息,搭配得宜。
此外有一味色泽白亮的猪蹄,肥而不腻,皮爽脆,肉嫩滑,骨肉易离,酸中带甜,让顾家人惊喜连连,交口称赞。
宋显维却沾沾自喜:“这道‘白云猪手’,此前我在亭亭指导下亲自做了一回,共要经过烧刮、斩小、水煮、泡浸、腌渍,一共五道工序……以山泉水冲漂浸泡那一步,尤为重要,我说得可对?”
顾逸亭不晓得他为何无缘无故卖弄,硬着头皮答道:“殿下记性真好。”
宋显维觑见符展琰目光越发幽黯,内心得意更盛。
时隔数月,他几乎忘记了那夜窃听的对话。
直到今时再遇符展琰,他从对方若即若离的颓然品察出失落,便有意无意展示自己和顾家人的亲近,好让怀有异念之人知难而退。
无人知晓,在梦里羞辱过他未婚妻的堂兄新平郡王,早被他以各种莫须有的理由,借熙明帝之手,将人调得远远的,无诏不必回京。
那时,他还不确定这世上真有顾逸亭其人,便做足了防备!
符展琰不过区区侯府世子,在他们二人赐婚后,还暗藏异心?
以为他这正主离开两月,就可乘虚而入?
呵呵,没戏!
*****
初秋星河璀璨流转,仿如因虫鸣悉索而闪烁。
尚书府从喧闹逐渐回归宁静。
沁烟阁三面环水,假山嶙峋,锦鲤吞吐的泡沫映着阁楼里的幽光。
浅淡桂花香与浓烈夜色混为一体,对于顾盈芷而言,恬静得过于沉重。
她倚窗而坐,卸去浓妆的芙蓉秀脸依旧美好,因身处烛火与夜幕的交界,显得半明半昧,难以捉摸。
伸手端起案上的玉杯,她一口饮尽杯中酒,凉透的酒带着火辣辣的滚烫,以微妙触感烧灼喉咙,终究未能融化她眼中、脸上、心底的寒冰。
宴席散去时的那一幕,仍旧深深刺痛她的心。
那阵子,她的父母兄嫂亲送宁王离府,她和符展琰随后。
未料行至一半,宁王有话要对顾逸亭说,放慢脚步落在她身侧。
一对璧人,一双俪影,明明无比养眼,却令顾盈芷刺目锥心。
他笑时眉眼弯弯,不带旧日威严,闲扯一阵后,笑眯眯道:“亭亭,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逸亭定住脚步,由着他缓缓靠近、低头、凑向她的耳边……
他抬起手掌作了遮掩,依稀以微不可察的气音说了一句话。
但心细如顾盈芷,勉强捕捉到那句话是——“我知道,你很想我。”
随后,她清晰看到,他快速、稳妥、轻柔地,在顾逸亭颊畔啄了一口。
顾逸亭登时绯脸欲燃,推开他追上了长辈们。
而宁王自顾偷乐,全然没理会身后不远处的顾盈芷和符展琰。
顾盈芷如被人扇了一耳光。
诚然,高大挺拔的宁王,去掉络腮胡后,精雕细琢的五官无可挑剔,又恢复为她少女时代所见的俊俏少年郎,比起当年更英俊不凡。
可惜,让天下少女心生臆想的亲王,除了刚碰面时的招呼,再未对她这位尚书府千金多看一眼。
他的笑靥,他的温柔,他的热切,只为那一人而绽放。
偏偏,那人是她的堂妹。
细看顾逸亭的眼眉鼻唇,与她的有三四分相似;顾逸亭的刺绣、字迹、爱看的书籍,和她如出一辙;顾逸亭的出身、装扮甚至不如她……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当宁王的妃子?
凭什么她来日诞下的子女,能参与储君的选拔?
自得知宁王非顾逸亭不娶后,顾盈芷隐约生出一个念头——也许,宁王曾经喜欢过她,只因得不到,才会转而爱上与她有诸多共同点的堂妹。
最令人憎恶的是,未婚夫也对堂妹有了念想,乃至在那二人获赐婚的当夜,反复写下一大堆顾逸亭念过的诗,喝得酩酊大醉,道出了她曾招惹过他的事实。
顾盈芷心底深处的愤怒和嫉恨悄然膨胀。
看似温顺可人的堂妹,处处模仿她,不知不觉勾走了未婚夫的心,也夺去她暗地里幻想过的宁王妃之位!
手段高明,可恶至极!
“娘子,该歇息了。”
丫鬟绿湖收拾好饰品,催促声打断了顾盈芷的思绪。
“好久没见李家嫂嫂了,改日……约见一下。”
顾盈芷双目盯着去掉纱罩的跳跃烛火,淡淡发声,不含任何情绪。
绿湖咂舌,试探地问道:“可、可夫人不喜欢您与她来往!说她周遭尽是三教九流之人……您、您找她做什么?”
“没什么,借点东西。”
顾盈芷漠然灭了手边的灯火,徐徐站起,缓步踏入月光照不见的所在。
灯火熄灭腾起的刺鼻白烟,舞动旋扭,袅袅散于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堂姐:狗粮如暴风骤雨般拍在脸上!还是在自己家里!怒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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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京城南麓的山野,疾风抖落萧瑟秋叶,金黄、枯黄、浅褐、暗红……盘旋翻飞而下。
宋显维、江皓延、钱俞、柯竺、狄昆五人骑着高头大马,由两名部下带领,沿着蜿蜒山道徐徐而行。
自江泓以箭头自戮,宋显维因不愿面对沉痛,命人将其安葬,便没再多问。
时至今日,养育江泓的叔父历劫归来,宋显维方头一回与属下同来祭奠。
江泓之叛,导致宋显维屡次受伤中毒,险些致顾逸亭于死地,且间接害死了袁峻。
钱俞、柯竺、狄昆对此十分痛恨,一度不能释怀。
而今江泓以死谢罪已过了将近半年,他们三人的愤怒、怨恨、憎恶也随时日淡去许多,才愿意陪同江皓延到坟前看一眼。
叛徒安坟于山野之地,想必无人打理,应是杂草丛生。
然则,不是。
周遭的杂草曾被清理过,似被喷过药,长得极其稀疏。
坟边植有一株碗口粗的柳树,枝叶疏落,半黄半绿,应是新植两三个月左右。
“奇怪了,”宁王府的部下挠头,“咱们当时可没种树啊!谁特意弄了棵树在这儿?”
依照惯例,皇陵坟高三刃,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
江泓生前有官职,死前犯上,有坟,植柳,倒也无可厚非。
但与江泓交好的宁王府部众对其叛行深感不屑,若非当初奉命安葬之人所为,谁会平白无端为亡者植树?
宋显维打量新种植的柳树,逐一细想与江泓有关的人,率先将被其重伤的尹心排除,继而想到了路夫人。
江泓既然受人教唆,心生叛意,十有八··九源于同一事件的所谓“受害者”。
但路夫人会因合作之情,在自顾不暇的逃亡路上,冒险为江泓植树?
宋显维深表怀疑。
除非……心中有情谊。
脑海中浮出一张清秀的女子容颜。
他嘴边扬起苦笑,自行否定了。
他柳家的表姐确与江泓相熟,早在前几年嫁人。
此次追捕路夫人时,表姐正好回娘家省亲,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这一次,路夫人的准备比他想象中更充分,居然连出嫁的女儿也带走了。
碎叶纷飞中,江皓延怔然立于侄子坟前,沧桑面容凝聚了悲怆和愧疚,身型瘦削,左袖空荡荡的,再无昔年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