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妈妈若过去照顾我,母亲这边可就没有贴心的人了。”
蒋夫人心中熨帖,笑道:“若不然让你姨母陪你好不好?”
蒋梦笙见母亲精神不济,也不敢再坚持了,但她的几个姨母都只是蒋夫人的庶妹,她与她们着实不甚亲密,想了想,眼睛一亮:“我去找清词姐姐。”
蒋夫人皱了皱眉,蒋梦笙已经起身朝外走了:“母亲您好好休息,我明早便来看望您。”
她提着裙裾翩然而去,杨妈妈看着她的背影,皱眉对蒋夫人道:“孟家夫人如今这个情形,合适吗?”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乖乖女,她不想这孩子触一点点不好的霉头。
蒋夫人想起那夜眼神锐利声音清朗的男子,提到孟清词时眼中流过的绵绵情意,摇了摇头:“随她去吧,阿词是个好姑娘,她什么都明白的,体谅我的这片心,也包容阿笙的单纯。”
她心事重重地笑了笑:“月老的红线,可没那么轻易断的,再者,从私心里,我乐见阿笙与阿词交好。”
她心中另有一层隐忧,京中祈王一党势力渐盛,若不是祈王没有子嗣,许早就会入主东宫了。而近些日子,蒋大人回府一日比一日晚,回府时亦是满面疲色,却顾虑着女儿即将出嫁,并不在她们面前流露,每每说起都是佯装无事。
想到这里,蒋夫人叹了口气。
她忽然想起一事,对杨妈妈道:“差点忘了,你把那压箱底的册子给阿笙送过去,小姐妹们之间悄悄说一说,她便明白了。”
杨妈妈道:“也只得如此了。”
*
清词已换了寝衣准备入睡,便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声,随后蒋梦笙进了屋子。
清词讶然:“新娘子怎么过来了?”
沛菡面带歉意,解释蒋夫人发了热,蒋梦笙执意过来。
清词抚额,蒋夫人说一声不忌讳便不忌讳到了十分,但看着蒋梦笙,又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着道:“我陪你回你的院子罢,不然明早,全福夫人来了,找不见新娘子了,岂不大吃一惊?”
蒋梦笙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成,如今那屋子装饰得太喜庆了,我瞧着心里头便发慌,我在清词姐姐这里凑合一晚,明儿凌晨早点回去不就成了。”说着便倒在了床上。
清词无奈,只得吩咐准备一应洗漱之物。
蒋梦笙方洗漱完,清词便见杨妈妈来了,进门便朝她行了一礼,她还来不及诧异,杨妈妈起身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感激道:“姑娘性子娇惯,拜托夫人了。”
清词万万想不到自己还能接此重任,只觉尴尬至极,连连摆手:“还是妈妈来罢,我不成的。”
杨妈妈瞧了坐在妆台前通发的蒋梦笙一眼,苦笑道:“我讲的,姑娘不听啊。”
清词想了想:“这样罢,妈妈先大致给阿笙讲解一番,若她再不明白,我私下里再与她分说。”
“也只好如此了。”杨妈妈道。
待蒋梦笙换了寝衣,清词屏退左右服侍的婢女,杨妈妈关上了房门,两个人如此郑重其事,蒋梦笙不由好奇:“有什么事吗?”
杨妈妈豁出一张老脸,打开册子讲起上面的图片,她说了一盏茶功夫,但看蒋梦笙显然没听进去,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看她,又看看图片,嫌弃道:“这上面的人怎么都不穿衣裳啊,画得也不怎么好看,差清词姐姐的丹青远了。”
两者不可相提并论,清词微笑。
杨妈妈败下阵来,草草几句结束了这个话题,将册子塞到蒋梦笙手里:“好了,你再细细看看,明儿洞房用得上的。”便落荒而逃。
清词愕然,没想到杨妈妈的战斗力如此之弱。
她又瞥眼蒋梦笙,见她兀自皱眉研究,心里暗暗好笑。
“他们的姿势好奇怪啊......”她嘟哝道,忽然“呀”的一声,清词便见她的脸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如避瘟般将那册子扔到了地上,捂着脸道:“我不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果然她逃不开。
清词认命,当年沈氏讲得就潦草,以至于她新婚之夜一知半解,见蒋梦笙又是害羞又是惶恐,只得扮演知心姐姐角色,揽过她的肩,细细告诉她:“其实这没什么,只是程朱理学提到“存天理,灭人欲”被断章取义了,才让这事儿显得难以出口,实则这周公之礼,夫妻敦伦是再寻常不过的人生大事。”
蒋梦笙问:“可这事很难受是吧,不然画上的人儿表情怎么这般痛苦?”
实则这个时候,稍有点风骨的画师是不屑画这秘戏图的,平心而论,蒋夫人送来的这本册子已算得线条流动,刻画精细了。
“第一回 许会有些难受。”清词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低声道:“每个人感受不同,但只想着这是你想共度此生,白头偕老的那个人,和他在一起的快乐欢愉便多过痛苦。”
她忽觉怅惘,点了点蒋梦笙鼻尖,笑道:“话本子上不也写了么“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余下的便得你自己去体会了。”两人头并头地躺下,清词冲蒋梦笙别有意味地眨了眨眼。
知微在外屋听见两人嘟嘟哝哝,忍不住出言提醒:“早些睡罢,明早蒋姑娘还有许多事呢。”
蒋梦笙便偷偷吐了吐舌头,忙吹了灯,清词也闭上了眼睛。
然而,许是因歇了午晌,她一时半会尚无睡意,眼前便似忽然浮现萧珩的脸,蕴着无尽伤痛的眼神,以及一闪而过的水光。
曾经,她也是如阿笙这般,紧张而忐忑,羞涩又有些期待,如今忆起,竟仿佛是非常遥远的事儿了。
这些日子她已忘记了他,忘记了国公府的那段日子,可就在今夜,他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脑海。
就在那种久违的,酸酸楚楚的难受又将心塞得满满时,蒋梦笙忽然戳了戳她:“清词姐姐,你睡了吗?”
清词侧过脸,朦胧月色里,蒋梦笙的眼睛亮闪闪地,她似乎有些忐忑,小心地问:“清词姐姐,我是不是有些自私,方才说些这些......我都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世子他......”
清词从她的眼里忽然便看到了少女顾纭,看到了那个如水的月夜。
她眼眶一热,伸手抱了抱蒋梦笙:“怎么会呢,能陪着你,我很欢喜,阿笙,你和陈小公子一定要好好的,我是将你当妹妹待的,只愿见你幸福。”
......
又过了会子,清词听着蒋梦笙绵长的呼吸声:“......”
这便是年龄小的好处了,天大的心事,也能睡得着,其实她也比蒋梦笙大不了几岁,但总觉自己已满心沧桑。
越躺越是心乱,便越发睡不着,清词索性披衣起床,想着不若出去走一走,经过外屋,她取了厚厚的斗篷,又听到外屋榻上知微轻微的鼾声,不禁更加羡慕,又是一个没心事的。
许是因时候太晚,守夜的丫鬟婆子也都入了梦乡,清词足音极轻地推开院门,竟无人察觉。
蒋家如今住的是知府官署后头的宅子,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后花园,亦是沿袭了江南一带园林的风格,颇具小桥流水的景致。
此时虽是隆冬,百花衰败,但月色银辉倾泻在明廊暗径,亭台楼阁的残雪之上,折射出流动的光影,与山水奇石交映,较白日更多了几分意境之美。
这一番美景可入画,园林可用传统技法中的写意笔法,只这月色光影,却是要用到西洋画体系中透视、色彩、光影等方面的技法,方能描摹得出。
她忽然脚步一顿,为什么这两种画法非要对立而不能取长补短呢?
因想到这里,索性信步前行,忽有琴音泠泠,被夜风吹入她的耳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清词于抚琴一道并不擅长, 可这并不妨碍她欣赏。
琴声悠然响起,潺潺如山谷溪流,清涧鸣玉,又似风吹过林梢, 拂雀鸟啾鸣, 轻盈而活泼, 是小儿女初见的懵懂心动和欣喜。
须臾,曲调转为平稳,温馨而甜蜜, 如春风拂过湖面,拂过心田, 再然后,琴音一变, 却是百转千回,沧海潮生,千帆过尽, 两颗心终于相印,在尾章,琴声又转为舒缓,从青丝到白发,是岁月无声的流淌, 一生的光阴,仿佛都在这一曲之中缓慢而悠长地流过。
她想起漫长而又如梦如幻般的两世, 一次又一次的重逢与别离,爱人, 故友, 求而不得, 爱恨交织,无可奈何,最终化为心底的一声叹息,而后释然。
琴音落,尽管清词从未听过这首曲子,可仍沉浸于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待醒转,方觉冷露已浸透衣衫,夜色寒凝。
她循着琴声走到湖边,见湖心亭上,一个白衣身影正在对月抚琴,冬夜的水面泛着乌沉沉的光,月影碎在其中,而月色却如华裳,披在他身上。
她曾见过很多男子着白衣,比如嘉阳公主府的慕玖,秀雅温柔,惹人怜惜,又比如龙泉寺的空尘法师,淡如轻云,皑皑如高山雪,萧珩极少的情形下也着白衣,却仍是锋利如剑,如雪砌冰雕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比如洛长欢,白衣如画,一颦一笑占尽风流。
她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感,抬眸望向湖心亭的男子,正对上那男子含笑凝睇的目光。
他在亭中,她在水边,而月在天上,琴在手中。
她有些讶然,又觉在情理之中。
他的声音度水而来,染了半湖水意,低润而动听:“来了?”
清词沿着曲折竹桥走到湖心亭里,微微一笑:“我早该想到是你的。”如今她才依稀想起,蒋夫人似乎便是出自钱塘洛氏。而蒋梦笙常提起的小舅舅,无所不会,也擅西洋画,与他是对得上的。
离得近了,清词才发现石桌上有酒壶,有未饮尽的残酒,而洛长欢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他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有些无奈又有些不怀好意的浅笑,却半分不损那谪仙般的风姿:“阿笙是我的外甥女。”
若是她有心,不难发现蒋夫人与他的关系,而她偏偏在有关他的事情上从不留心。
清词后知后觉地发现,若这么论,洛长欢似长了她一辈。
她轻哼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半夜在这里抚琴,就不怕扰人安眠,被人追打?抑或,”她打量了一下他,“惊醒了院子里的花神精灵,被惑了心神?”
洛长欢侧首看她,一双桃花眼眸光深邃,波光荡漾:“此处离正院甚远,倒是离某处颇近,”他意有所指,修长精致的手拂过琴弦,“铮铮”两声,不紧不慢道:“后一点你倒是说对了,深夜抚琴,自是静待佳人。”
他似笑非笑:“至于花神精灵,你瞧,这不就来了?”
深夜寂静无声,清词被他这么一说,吓了一跳,忙看向身后,却什么都没有,她惊魂未定地瞪向洛长欢,却撞进他幽深如酒,却又朦胧如月色的眸子里,心跳蓦地快了一拍。
她住的汀芷苑,离正院最远,离湖最近。
“我心甘情愿被你迷惑。”他一字字说:“阿词,我为你而来。”
她亲近的人都唤她“阿词”,可洛长欢,似乎是为了有所区别,也可能是随口为之,起初唤她“嘉嘉”,后来改成了“清清”,可这两个字听着很像“卿卿”,相爱之人的亲昵之语,而她与他只是朋友,因此,在她的强烈抗议下,他又改回了“嘉嘉”。
一瞬间,她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明白,慌乱之下,她胡乱找了个话题,问道:“你既也要来,为何不与我同行?”
还信誓旦旦要为我代课。
她没敢问出口的是:“你怎知今夜抚琴,我定会听到。”因为她不想听到这样的回答:“心有灵犀。”
洛长欢苦笑,他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阿笙成婚,以他的性子,自是不耐这些应酬交往的,是以早早就把添妆礼送了过来。那日,她笑对他道要回杭州府,给好友送上新婚的贺礼,请他帮忙教授几日的课业时,他便是这么想的,也因此痛快答应了她。
但她走了后,不过一日,他便觉出不同来。少了她的娇言浅笑,书院的清幽静谧便成了寂寥无趣,少了她的袅娜身影,灵岩山的漫山秋光也黯然失色。
他不答,反问她:“阿词,还想听什么?”
清词不敢再看洛长欢,将眼神落在栏杆外黑沉沉的湖水上,仿佛那湖水上于暗夜里可以开出一朵白莲,道:“我是不懂的,你想弹便弹吧。”
洛长欢微笑,看她一向的从容被惶然无措取代,心里怜惜,也不忍再追问她,信手拨动琴弦,却是一首广为人知的“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许是到了下半夜,越发寒冷,清词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此时回忆起两人相识后的点点滴滴,洛长欢的心意昭然若揭,她却不觉欣喜。
不管是基于世俗或者其他,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那般勇敢,她本能地抗拒他人的爱慕,亦本能地惧怕再开始一段感情。
思绪凌乱间,一曲已终,洛长欢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旁,他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直视着她的眼睛,酒气浓醇了一分,熏得她也有些醉了,他一双往日里总是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今日却是极少有的郑重,他就这么郑重地看进她的眼睛,带着少有的严肃:“阿词,我想,我是心悦你的。”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发丝轻柔拂在他的脸上,他的心里忽然浮起丝丝缕缕的怅然,轻轻的,淡淡的,又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甜蜜。
原来,心悦一个人,是这般滋味。
清词想,原来她并不习惯一个人的告白,这会让她紧张,让她狼狈,让她不知所措。在这样的情绪里,她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传统的写意笔法,与西洋的写实画法结合起来,会呈现出什么效果?”
洛长欢便笑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包容与鼓励:“阿词,你可以试试。”
清词便忙抽出自己的手,语无伦次道:“那好,我现下便回去试试。”她慌不择路地离开,他没有拦她,望向她的背影的眸中,有些许迷惘,而神光迷离的桃花眼里却是深深浅浅愉悦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