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要让你入宫。”她迎着清词难以置信的眼神,告诉她,语气里不掩讽刺:亦要掩住天下悠悠之口。”
她察觉到清词的手已冰凉,心下怜悯,却仍一字一句将他们的筹谋细细告诉她:“老许顶不住压力,答应配合他们为你伪造户籍,亦要我这边设法让你......”
病亡。”
“他们要抹去你曾经孟家女儿,定国公府世子夫人的痕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入宫,侍奉天子。”
“嘉嘉,若阿诩在,以他的身手,能带你远走高飞。可如今他不知被何事绊住,迟迟未归,我原想托病拖延,待到阿诩回来,可那边等不及要动手了。”
“嘉嘉,你走吧,去肃州,这天下,只有萧临简能护住你,你虽与他决离,他对你仍有情意。”
谢山长说得每句话她都能听得明白,可却是再匪夷所思不过,她不明白,一个已富有天下的人,为何会对她这样一个只见过两三面的平凡女子,生出这样龌龊的心思?这把龙椅还未坐稳,便这般迫不及待了么?
她怔怔然道:“山长,我若走了,她们定知道是您放走的,届时您怎么办?”还有远在青州的父母幼弟,正在京中为官的师兄,怀绣和大成,还有萧珩......萧家执西北兵权多年,是先帝重臣,却难保不为新帝忌惮,萧家愿意为她对抗皇权么?
她从未怀疑过萧珩的品行,可她亦不想陷他于两难之地,况且,她非孑然一身,她有这么多牵挂的人。
“不会拿我怎么样。”谢山长平静道:“至多,将我从书院赶了出去,我便回谢家,也没什么。可你,你若是进了宫,侍奉这样的君主,这辈子也便毁了,便是看在阿诩面上,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落到如此境地。”
孟清词眼圈红了,她与谢山长相识不长,可在她心中,她睿智而洒脱,亦师亦友,她亦不想山长和书院因她而卷入纠纷。
“若命该如此,我避无可避。”清词闭上眼,轻声道。
命运待她,如此残酷,若她当日随萧珩去肃州,一切会否有不同,她不愿去想,她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的人生,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笑话。
山长一生专于治学,于人情世故一道,还是天真了。既筹谋已久,书院周围必已布下天罗地网,若她有洛长欢的身手,许还有逃离的可能,可她没有。
“山长,帮我设法将知微送到肃州,那里有人等她。”清词道。“至于知宜,她知道该怎么做,杭州的绣坊和书肆只能照常开,明面上不能有什么异常。”
“便按照那些人的安排来罢。”她想,若世上没有孟清词,不过是如同前一世一样,爱她的人固然伤心,却依然能够好好地活着,这便足够了。
“至于阿诩,若为他好,便不要告诉他真相。”
*
“知微,你瞧这渔舟数点,若入了画,可不是一幅归舟唱晚图?”清词伏在窗边,看暮色下,点点白帆似要驶入水面的残阳里,不由起了作画的兴致。
“姑娘说的是。”身后的婢女恭声回道。
清词回眸,看小姑娘低眉顺眼,又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她如今,是在苏州至京城的运河上,世上已无孟清词,便是连知微知宜,此后都不能再陪在她身边了,她现在的身份,是许知府的远亲,这一条未知前途却凶险万分的路,只能她一个人来走。
这妙笔丹青,于她而言,也再无用了。
“许姑娘,您仔细着了凉。”名唤怜雪的婢女是许知府为她安排的,她并不清楚孟清词的来处,可受了许知府的嘱托,知道她和遴选的那九位美人是有些不同的,所以,服侍得很是尽心。
孟清词,沈清嘉,许清妍,连她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谁了。
清词唇角微勾,满腔的兴致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她转过头,又看向窗外的景色,夕阳猛地一跳,沉入水下,夜色降临,水面泛着幽幽的银光。
她想,若是这样纵身一跃,是否也算是得了解脱……
甲板上传来女孩子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和清脆如玲的笑声。
怜雪服侍这位姑娘已经半个多个月了,也揣摩不出她的脾性。这姑娘生得娇柔纤瘦,让人一瞧便心生怜惜,可眉目间,看向人的时候,是极冷淡的,仿佛挟着冰雪,她从不说笑,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一坐便是半日,若不然,便是执笔抄写佛经,可她又很好伺候,甚少吩咐她做事。
但许知府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仔细服侍,不可怠慢,是以她这一路小心翼翼,待发现这姑娘确实不是难为人的性子,才渐渐放下心来。
“姑娘,船到徐州了,她们在商量着请求大人上岸逛逛,您要不要也下去透透风?”怜雪建议道。
便见这位许姑娘依然呆呆地看着窗外,对她的话恍如未闻。
她叹了口气,不免为这位主子的前途忧虑,都知道是为曾是祈王的当今天子采选的美人,韶龄少女自是怀着不少憧憬,可这位主子,竟如身在青灯古佛旁一般,半点上进的心思也无。
再一日,船终于到了通州,上岸后,便有车马接着她们,送往曾经的祈王府。天子虽已登基,可她们如今还得学好规矩才能入宫。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
怜雪提着食盒穿回廊, 绕假山,经过重重热闹的院落,走进王府西北角灯火寥落的静安院里。
刚走到正房门前,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咳嗽声。
怜雪暗暗叹了口气, 心下不免替自己服侍的这位主子惋惜。
登基大典定在了六月初, 如今新帝和发妻崔王妃居于宫中, 处理政务并主持先帝治丧事宜,而新帝的姬妾,未来的妃嫔尚住在祈王府, 只待登基大典后定下名分,入主六宫。
崔王妃为人贤惠, 处事一向周全,虽忙于先帝丧仪一应事宜, 可并未怠慢从江南而来的美人们,在孟清词一行人进京次日,便遣了身边服侍的杨嬷嬷来教导规矩。
杨嬷嬷的头一句便是学好了规矩方能进宫, 眼见着如今名分未定,大有可为,且新帝如今尚无子嗣,一众美人不由心热,铆足了劲, 在杨嬷嬷面前刷印象分,而这位娇弱的许姑娘却在回京前夕吹了凉风, 感染了风寒,发起高热, 直接告了病。
果然, 杨嬷嬷听说过, 轻轻巧巧一句“别传染了诸位姑娘“,便将人从雅致宽敞的褚玉苑打发到西北角最偏僻的静安院,如今,就连去大厨房取饭,都要比之前多走上一刻钟,这一来一回,取回的饭已是半凉不热。
然而这位许姑娘对此并不介意,因她仿佛餐风饮露一般,极少吃东西,只被她苦苦劝过,才勉强用上几口,便放下筷子。
怜雪推门进了屋子,见清词正倚在床头看书,满面担忧便换成了盈盈笑意:“姑娘,今儿厨房炖了金橙雪梨汤,我取了一盏,您尝尝?说是对久咳不愈最有好处。”
熟悉的名字令孟清词手一顿,她微微颔首:“放着罢。”说着便捂唇又咳了一声,眉心微蹙,目光却落回手中的书上,对那盏热气中氤氲着清甜气息的金橙雪梨汤看都不看一眼。
怜雪欲待再劝,可这位主子唇线紧抿,一副不想被人打扰的冷淡模样,她服侍了这位姑娘一路,也知她一旦拿起书本,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用,便行了一礼退出屋子。
关门的一瞬间,怜雪瞥见清词嘴角竟微微翘起,笑意讥诮,心头忽生一念,这场病莫不是许姑娘刻意为之?但又觉这念头大逆不道,忙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
已是人定时分,夜阑人静,明月高悬。
僻静的静安院此时却人影幢幢,身形高大的男子微微抬手,免了众人的礼,径直推门入了正屋,绣着蟠龙纹样的袍袖在月光下一闪。
他掀起月门的珠帘,便看到坐在妆台前,纤腰一袅的素衫女子,明如秋水却一片漠然的眸子与他的目光在镜中交汇,她并未起身行礼,只沉默地拿着玉梳,一下一下梳着及腰长发。
她看到了他,又仿佛没有看他,如之前的每一晚一般,只做着自己的事情,当他全然不存在。
窗开了条缝隙,夜风从缝隙里溜进来,吹拂她薄薄的罗衫,她似连蒲月的熏风都受不住,手按在心口上,低低地咳了几声。
赵麒瞥了一眼桌上早没了热气的金橙雪梨汤,皱了皱眉。
他大步迈到女子身后,高大的身形完全将女子笼罩在阴影中,衬得她愈发柔弱堪怜,半晌,他出声道:“你咳得厉害,这汤是命厨房特意为你熬的,用的从国公府要来的方子。”
他说到这里,清词倏然起身,手里的簪子还未放下,便急步走到桌前,端起那盏金橙雪梨汤,眼睛眨都不眨地将它倒入黑漆花几上的兰花里头,因着这剧烈的动作,她猛然咳嗽起来,靠着花几的纤细身躯都咳得微微颤抖。
赵麒眉间闪过一丝愠怒,但看她咳得泪光莹莹,忍不住有些心软,终是过去扶她,一面伸手拍她的后背,一面口中叹道:“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朕?”
但他离得稍近,孟清词便如避蛇蝎般后退了几步,素腕一翻,手中簪子的尖头抵在了颈上,神情冰冷带着防备。
赵麒身为皇子,众星拱月一般地长大,从来都是别人奉承着他,只除了在淳熙帝和林贵妃面前,甚少有做小伏低的时候,自认对孟清词已是罕见的温柔,自她入京之后,他克制不住心中想念,处理完政务,便快马加鞭迫不及待来看她,又要避着人耳目,她却丝毫也不领情,无论他说什么都不理不睬,整个人如一尊玉做的雕像,无半分鲜活生机。
想到这里,赵麒脸色沉了下来,上前一步,斥道:“放下!”
孟清词又往后退了一步,便到了窗前,她退无可退,捏紧了手中的簪子。
见她目中终现出一丝惶恐,赵麒嘴角噙着冷笑,又迈步迫近她,他倒要看看,这柔柔弱弱的小女子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还是想得她一个心甘情愿,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想用强,毕竟,从小到大,他一眼看得上的物件儿或人极少,她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孟清词手中的簪子往里一扎,雪色肌肤上便渗出了一粒血珠。
赵麒的身体先于意识退了一步,他不想承认,这种带着锋芒的柔弱像极了一个人,也让他不由有些畏惧,待反应过来时,心中火气愈盛,他耐心告罄,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你如今想什么都无用,待过些日子,前头忙完了,朕便接你进宫。”
他不信,一场泼天的荣华富贵,她竟半点都不动心。
他怜惜她心高气傲,却被自己生生抹了身份,无依无靠,所以自她进京以来,多顺着她的心意行事,但这不是她恃宠生娇的理由。
“如今是先帝孝期,朕不碰你。”
“但朕的容忍有限度,你若是一心求死,不妨想想你的父母,师兄,还有,”他一面说着,一面逼近,手徐徐拨开她的簪子,果然见她强作镇定的面容,渐渐连半分血色都无,心里头忽然愉悦起来,这些日子的憋闷仿佛都找到了出口,他凑近她的耳旁,笑得肆意:“萧临简。”
这样说着,赵麒低下头,触目是玉颈上的血珠,如皑皑白雪之间绽放的红梅,有一种凄艳的美,他心头一动,压抑在深处的恶念迸发,忽然伸手,重重摁在了那血珠上,在她惊惶且带着痛意的目光里,将带血的指尖印在唇上,徐徐吸进口中,才慢条斯理问:“你喜欢朕称你什么?孟夫人?词儿?阿词?”
见清词不答,他轻笑一声,把她脸颊边的头发往耳后别了别,语气温柔至极:“朕再给你一晚时间,好好想想,作为朕的女人,究竟该做些什么。”
“抑或朕先将你陪房一家杀了?你才能想明白!”
......
赵麒拂袖而去,许久之后,清词才倚着墙慢慢滑到了地上,风是暖的,可衣衫已被冷汗湿透,粘粘地贴在身上。
这几日,她固然因着这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涌出此生无趣的愤懑,但不到万不得已,她仍抱着一线生的希望,默默观察着赵麒。
果然,前几晚的温文尔雅只是幌子,方才那一刹那,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疯狂的爱欲与毁灭,她忽然明白,虽不知起自何处,但赵麒于她,确有执念,她是逃不了的。
一瞬间清词悲从中来,她双睫一瞬,从苏州到京中这一路,勉强抑住的泪水,终是潸然落下。
*
宁夏王府。
国有大丧,这消息伴随祈王枢前即位的消息,一道传入了王府。
赵恂在靖远堂独自一人坐到日暮,待归鸦点染了夜色,才起身回了正房。
正房灯火通明,此时竟一片忙碌,顾纭扶着腰倚在桌旁,正有条不紊地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她如今已有九个月的身孕了,一身缟素,鬓边亦是一朵白花,整个人愈发楚楚,便衬得肚子格外硕大明显,赵恂忍不住心惊肉跳:“纭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纭回眸一笑,伸手锤了锤腰:“王爷要回京了,妾身趁着现在身子还灵活,总要将一应之物备好。”
赵恂目中掠过一丝讶异:“你怎知我要回京?”
顾纭垂眸,过来拉着他的手进了屋,待他坐下,她才轻声道:“王爷虽然不说,妾身也知王爷定是难受的。无论陛下待王爷此前如何,这父子亲缘却无法抹灭,陛下走得突然,王爷回京服丧正是人伦之理,妾身只望王爷勿只顾悲痛,还应珍惜自身。”
赵恂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之色,旋即被愧疚取代,淳熙帝素来待他冷淡,他一腔孺慕之情在父皇漠视的眼光里渐渐冷却,后来又因顾纭而父子反目,他被远谪西北,想到淳熙帝总觉亲情淡薄,心灰意冷,然甫一听闻他薨逝,仍止不住眼眶一酸,落下泪来,这份复杂的情感难以言说,而对着温声软语的顾纭,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也有了决断。
“知我者莫如纭儿,我却有回京之意,一则为父皇,二则我担心阿姐,”他将她的手包在掌心,喟叹道:“只是这样委屈了你,临盆之际,我却不能陪在你身边。”
“王爷这说的什么话?”顾纭嗔道:“大夫和稳婆都早就备好,服侍的人,您也都亲自筛过好几遍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赵恂犹豫不已,他有心带顾纭一起回去,但此番回京,便连自身都是祸福难料,思之再三,竟还是留她在宁夏王府最为稳妥。
“王爷不必担心,我亦会好好照顾自己。”赵恂的担忧顾纭瞧得出,她柔声保证。
“若……”赵恂沉吟片刻,取出一块令牌放在顾纭掌心:“纭儿,若有事,便着暗卫持令牌去肃州,寻萧临简。”
、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赵恂离开后的第五日晚间, 顾纭用完饭,扶着婢女的手,如往常一样,在院中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