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为吸血鬼的那年,只有十八岁、只有十八岁!
那年朝廷颁佈了命令徵召八百名童男童女出海,他不知道朝廷徵召那么多孩童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个挣钱的机会,虽然他早已不符朝廷要的孩童资格,但他可以当船工,每个当船工的都可以预领一笔安家费,而这笔钱可以让家人过上好一阵子的生活。
秦湘满怀着对未来的期待,踏上远征的大船,心想等过了两三年回来,就能让家里的人过上好日子,他完全没有想过这趟出航竟会改变他的一生。
船上的日子忙碌不堪,初次远离家乡的孩童哭闹声此起彼落,也有那水土不服生病的孩子,船上的药草有限,病了的孩子得不到救治,很快就死去。
他没想到满怀希望的出航竟成了人间炼狱般的场景,每日都有孩童在得不到照顾下死去,他每日都要将那小小冰冷的尸体拋入海中,那些孩童的样子都和他在家乡里的弟妹重叠在一起,他心疼和不捨却又无可奈何。
这趟航行持续了好几个月,没有人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似乎远到看不见尽头般的航行,让船上始终瀰漫着苦闷压抑的气氛。
不知何时开始,这些孩子终于不再生病,秦湘也不用再处理孩童的尸体。每夜每夜的哭声也停止了,这群孩子变得安静又沉默,而且脸色苍白。所有人只当他们适应了船上的生活,没有人察觉这群孩子的异常。
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风浪极大,整艘船在浪中摇摆如落叶,风浪拍打着船身如土匪恶贼强势扣门入侵般,每一下拍打都重击着心脏,让人心慌。
秦湘担心船舱内的孩子,在所有人都在甲板上忙乱时,独自到船舱内想安抚那些离开父母的孩子,没想到相较于甲板上的嘈杂,船舱内异常安静。
他打开船舱看见令人恐惧的一幕,船上的某位高官正咬着一个孩童的脖颈,鲜血流淌了下来,孩子一动也不动,面色苍白如纸。而其他的孩子们则完全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这一幕,彷彿无动于衷。
「大人……您……在做什么?」他全身颤抖着,手一滑,手上提着的灯便落下地,一下就熄灭,周围陷入完全的黑暗,黑暗中除了海浪声不绝外,再听不见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人回答他的话。
他不知所措,想走,脚却抖得不听使唤,黑暗中,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他看见一双冰冷如寒铁的眼神向他贴近,脖子上忽地传来剧痛,他却逃不了,只能任由全身血液被抽走,意识渐渐模糊……
他不清楚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自己似乎在海浪中载浮载沉,等他醒来时人已经被浪冲上了崖边。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那一整段的记忆几乎是模糊的,自己是怎么离开崖边,又是怎么找到有人的村落,他怎么也记不清楚了。
将他再次唤回意识的是周围吵嚷的尖叫声。
他才发现自已正咬着一个人,飢渴地吸取那人的血液,如那夜高官作的事一样。从那人苍白且瘫软的身体来看,他几乎要将人咬死了。
他急忙地松口,背上却忽然一阵剧痛,他放开手上快被咬死的人回首,看见一个女人握着一柄生銹的柴刀,颤抖地将刀抽出他的身体。
「怪物!」
他听见那女人凄厉地喊着。
「是怪物!」
「是会吸血的怪物啊!」
「快把牠杀了!否则会死更多人!」
他听见愈来愈多声音对着他喊。
他们在喊谁呢?
谁是怪物呢?
一颗石头忽地向他砸来,不偏不倚地砸破他的额头,痛觉让他回过神,看见满手是血的自己和倒在地上昏迷的男人。
女人手上还举着柴刀,像又蓄足了力气,再次朝他砍了下来。
他下意识伸手去挡,殊不知那女人是拚尽了最后一搏的力气,那把钝了的刀竟硬生生地砍进他的手臂里,断了他的手骨。
剧痛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他撑起身子,下意识地逃跑,柴刀还嵌在他的手臂上,他连将它拔下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一路逃进深山里,甩开了一路追逐他的人,躲进一处山洞深处。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令他安心,寂静包围着他,他却不觉得害怕。
他蜷着身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身体里飢渴的意识唤醒。
他才发现手臂上的伤放着不管也在不知不觉间痊癒了,连一条疤痕都没留下,若不是那把柴刀还留在脚边,他几乎要以为被砍伤、被人追着喊怪物的事不过是在梦里发生的。
但此刻他无心去想这一切是梦是真实。
喉咙里传来如灼烧般的飢渴令他难以忍受,他急着想找什么样的东西来缓解这样的痛苦。
他走出躲藏的山洞,远方夜梟啼叫,山林一片漆黑,却不妨碍秦湘的行动,他的视力似乎一点也不受暗夜影响,他却无暇察觉这样的变化,远处有某种味道在吸引着他,愈接近就愈能听见像是哀嚎的声音。
那不是人的声音,他走近了才发现是一隻落入陷阱的野兽,尖锐的木头刺进牠的腹部,牠每一回挣扎,那木刺便扎得更深,血哗啦啦地落了一地,空气中佈满浓厚的血腥味,不止吸引了秦湘,也吸引了暗夜里贪婪的狼群。
一双双幽微野性的视线正盯着这里,却没有一隻狼敢靠近,毕竟那落入陷阱的野兽虽然受了伤,却仍有锐利的獠牙和粗壮的后蹄。
但飢渴的秦湘却顾不得那么多,他跳进陷阱里,不管野兽的挣扎,就着腹部的伤口,大口大口地饮取野兽的血液,尖锐的獠牙刺穿他的手臂,强壮的后踤似踢断了他的助骨,他却浑不在乎。
他的眼里只有野兽流下的血,只有血能缓解他体内似灼烧般的飢渴。
他忘情地饮着血,直到天色微曦,野战不知何时早已动也不动,血液渐渐乾涸,他却觉得仍不够满足。
他想要的不是这种血液,而是更加浓郁、更加香甜……就像被人驱打那天嚐到的滋味……就像现在从远处逐渐靠近,飘散而来的香气……
「怪物!」
熟悉的话语让秦湘浑身一震,他回过神仰头看见,微亮的晨光下,三名猎户站在陷阱边,拿着刀、举着弓,满脸兇恶地指着他。
他放下抱着野兽,满是血污的双手,一个劲的摇头。
「我、我不是怪物!」
他不是,他只是个远离家乡的遇难的船工……他只想回家。
但他微弱的声音没被听见,反而被划破空气的弓箭打断,一支猎捕野兽用的箭就这样不留情地插入他的胸口。
好痛!
他依然只能转身就逃。
阳光逐渐上升,斑驳的阳光自树影间落下,照在秦湘裸露在外的肌肤上。
好痛!真的好痛!
他从不知道阳光是如此灼人的痛。
可他不敢停下脚步,猎人还在他后面追着,弓箭不时划过他身边,有些甚至还刺入他的身体里。
最终他逃到一处山崖边,再无其他生路可跑,他胸口、背上、脚上都插着箭,身上大大小小无一处不是伤。
他害怕着、也恐惧着。
恐惧着眼前和他一样的人,却拿着武器喊着他是怪物的脸。
「怪物!」
他不是!
他明明和他们一样也是人!
「吸血的怪物!」
不是!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可是他是人!
「不死的怪物!」
秦湘低头,看见那支插在他左胸上的箭,突然说不出话来。
没有人可以胸口上插着一支箭还能活、还能跑得那么快。
他是怪物!
他是会吸血不死的怪物。
秦湘转头看着山崖,忽然什么都不管地纵身一跳。
百尺的高度,什么人摔下去都是活不了的。
如果死了,就能証明他不是怪物。
但如果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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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先生,危险!」
一股拉力猛然地将秦湘扯离山崖边,秦湘还没反应过来便落入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中。
「秦先生,您在想什么?那边是山崖啊!」元彰后怕地搂着秦湘,不过是一会工夫没看着他而已,他竟整个人如失神般往山崖走去。
听到熟悉的斥责声,秦湘忍不住嘀咕道:「反正掉下去又不会死,担心什么呢?」
「秦先生!」元彰将怀里的人拉开了一点距离,怒气冲冲地道:「就算不会死,也不该开这种玩笑!掉下去您会全身是伤,又会有好几天动弹不得……」
「为了恢復身体、维持理性,您就得缩短饮血的间隔……」元彰顿了顿,低着头声音哽咽地道:「我不愿见您难受的样子……」
元彰的声音地满是对秦湘的担心和不捨。
秦湘抬手摸了摸元彰的脑袋,像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背。
幸好呢!
幸好这傢伙没有经歷过像他一开始的那种日子。
自从他将他带往吸血鬼的世界后,他就很害怕会害他面临到像他一开始时的那种绝境,所以他把他这千年来摸索出的经验都教给了他。如今元彰虽然刚成为吸血鬼不久,但处事已经相当老练,知道如何在人类世界里偽装成人,如何不着痕跡地偷取人血,知道如何隐于人群里再不留记忆地离开……
再没有人会指着他,和他当时一样喊他为怪物。
所以元彰还保有着当人时的思维,怕死、怕受伤,那些他早已不在乎的事,他全替他担心着。
真好呢!
「秦……秦先生?」秦湘忽然紧抱着元彰,让元彰感到不知所措,虽然成为吸血鬼后已不会再感到脸红,但心底依旧对秦湘突然的热情而感到涩然。
「真好……还活着真好……」至少他不会再孤单了。
虽然这想法很自私,但当初有救了元彰真是太好了。
「是的,我和你都活着,这样很好……这样就很好了。」元彰反应过来,跟着环住秦湘的身体,轻抚着他的背道。
明月依旧高掛,地上人影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