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夏一回到公司,立刻把公关部主管叫进办公室开会。
然而,部属还没能拟出让她满意的新闻稿,余瀚又一次敲门进来,告知knight先生已经透过随行来台的助理发表声明,表示拍摄当日是因为自己在山林中意外失足才受伤,伤势并非团队疏失造成,同时也感谢工作人员提供援助,让拍摄行程得以顺利完成。
声明一出,网路上批评韩氏未替国际级摄影师选任合适工作团队的指摘随即销声。
此外,由于这则声明是以英文在knight的官方社群帐号上发表,这件事也受到了外国媒体的报导,远在米兰参加时装週的humphrey在看见新闻后亲自致电韩夏,向她说明了事发经过。
韩夏直到那时才知道,何砚那份声明其实也不是实话。
事实是,他是为了救humphrey才意外踩滑,险些跌落两米深的沟壑。
事实是,事发的当下,他最先保护的是相机,还拒绝了humphrey说要找人帮忙的提议,靠自己的力量爬回岸上,才把一双手弄得伤痕累累。
事实是,他向工作人员要了医药箱,在路边把伤口包扎,然后独自开车北返。
他根本没让任何人帮。
韩夏真的搞不懂何砚究竟在想些什么。
十年前,在她面前,他是个真挚到不懂得隐瞒的少年。
十年后,他不但学会了说谎,还说得一口好谎,不过短短几行字,就把往韩氏纷飞而至的指责与骂声不费吹灰之力地全转了向。
唯一没变的是,他就是连说谎的时候都还是体贴着所有人,体贴与他合作的团队,体贴与他合作的对象。
体贴着她。
她简直快要被这个男人弄得心疼死了。
#
舆论弥平后,一切恢復常轨,humphrey结束米兰行程返台,拍摄工作继续进行。
这星期,团队先是花了两日在中部山区拍摄,紧接移师岛屿南端的沙丘,预计两日后要直接飞往外岛拍摄最后的滩岸镜头。
自从上一回出意外后,韩夏就让余瀚参与团队在每个景点的第一天行程,确认场地、设施和工作人员的身体状态都是良好,甚至追加经费安排了简易的三人医疗小组随队,避免重蹈覆辙。
结束冗长的会议,韩夏拿着秘书室会整过的资料返回办公室,抬手揉着隐隐泛疼的太阳穴,感觉胸口堵着,有些喘不过气。
会议进行到后半段时她就有些心神不寧,眼皮总是一抽一搐地跳着,让她难以静下心来听报告,脸色也不是太好,搞得台上的人以为自己出了紕漏,大气都不敢喘。
进办公室前,她请余瀚交代秘书替她泡杯咖啡进来,这才推开门。
「韩夏。」
见自沙发上起身的男人,韩夏轻蹙着眉,反手将门带上,「绍航,你怎么来了?」她走至办公桌前,低头整理手边的文件,一边道:「要喝咖啡还是茶?你坐。」
「咖啡,谢谢。」潘绍航抿笑,听话地落座。
韩夏按下话机,「余特助,再请秘书泡一杯美式,一颗奶球,不要糖。」交代完,她也来到沙发前坐了下来,「怎么来也没先说一声?」
「我今晚要下台中视察,想说趁下午有点空,过来看看你。」潘绍航噙笑,目光温润,语声也温柔,「最近还好吗?你好像又瘦了一些,有按时吃饭吗?」
男人的关心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过分殷切,也不显得疏离。
他与韩夏认识十年了。
十年过去,她依然如初,坚强独立,自信美丽,任何风雨都无法轻易将她挫折,就像自雪地里挣脱严冬盛放的蔷薇,娇艷迷人,却也荆棘满布,越是接近,越容易被扎出伤。
韩夏信任他,却也无法在他面前卸下所有武装,即使两人的互动在旁人眼里看似亲近,他心里也清楚,她将他们之间的分界画得清清楚楚。
这十年来,他始终无法跨过友谊的界线。
他爱韩夏。
在漫天飞雪的路桥上看见她第一眼时,他就爱上她了。
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却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孤自来到异乡。
那年冬天,她总会在傍晚时分走上白雪纷飞的陆桥,漫无目的地整座桥反覆走上好几遍,最后弯入巷口转角的麵包店里,买一份与昨日口味不同的麵包回学校。
隔年的春天,他幸运地在担任助教的课上看见她的身影,他把握机会与她交谈,一点一滴地参与她的生活,最后成了她身边少数可以信赖的人。
在她为课业忙得无法分身的日子里,他自愿揽下照顾小娃儿的工作,让她可以专心攻读学位。
他从不介意她身边带了个孩子,不介意在遇见他之前她有过一段也许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从不过问她的过往,只着眼于她的现在与未来。
韩夏其实已经明白拒绝他许多次,只是他也没放弃,他总是告诉她没关係,他有的是时间等她慢慢走出来,韩夏却总是告诉他,她永远走不出来。
关于那座她把自己囚禁起来的牢,她总是说她走不出来。
他知道,真正綑绑住她的是那个男人
那个她从未和人提起,只敢在夜里孩子睡去以后,蹲在窗边默默流着泪想念的男人。
有时候,他会恨那个他不晓得是谁的男人,恨他拋下韩夏一人独自扶养他们的孩子,恨他从此杳无音讯,恨他让一个这么好这么坚强的女孩子,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分以泪洗面。
但更多时候,他却嫉妒他能拥有韩夏全心全意的爱恋。
韩夏爱他。
比爱她自己还要胜过千倍万倍地爱着他。
韩夏轻笑,「还是老样子。」
敲门声响起,余瀚推门而入,礼貌頷首向潘绍航打了招呼,送上咖啡后就退出。
潘绍航执起陶杯抿了一口,笑着换了话题。「芮芮呢?最近没惹你生气吧?」
韩夏一向不太和人提起有关自己的事,她既不擅长也不习惯与人分享心里真实的情绪和想法,但若是话题围绕在孩子上,她反倒显得健谈。
女儿是她如今最珍视的存在,更是她生命泰半的重量。
「还是老样子,鬼灵精怪的,把大人们整得叫苦连天,要是惹于晴生气了,就捱着david讨救兵,让他们夫妻俩又好气又好笑的,完全拿他没辙。」
一谈起孩子,韩夏眼里有了笑意,口吻也不自觉软了几分。
潘绍航低笑,故作吃醋道:「捱着david撒娇?这丫头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跟孩子吃这种醋?」韩夏笑睨他一眼。
潘绍航喊冤,「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在美国那几年,我可是把她当宝贝在宠,她成天黏着抱着喊全世界她最喜欢绍航叔叔,结果现在有了david就把我拋在脑后,我看全世界变心最快的女孩子就属她了!」
韩夏被他惹笑,一语道破两个男人的共业,「谁让你和david凡事都宠她,把她胃口养得这么大,变得这么难讨好,以后让我怎么教小孩?」
「是是是,都是我和david的错。」潘绍航连声认错,悄悄将她此刻的笑眼收藏。
话机忽然想起,打断两人的谈话。
韩夏起身走回办公桌前,接起电话,「什么事?」
「总经理,助理导演刚才来电,说拍摄现场发生爆破意外,knight先生被炸伤,目前正送往医院急救。」电话里,余瀚嗓音平稳,转述的事却在她心里掀起千层巨浪。
眼睫轻颤,韩夏攥紧话筒,冷静地问:「哪间医院?」
她随手抽起笔记下院名,掛上话筒,将手机收入口袋,拎起皮包和外套就往外走。
「韩夏,发生什么事了?」见状,潘绍航连忙起身,捉住她匆忙的身影。
「拍摄现场出了点意外,我现在要赶过去。绍航,不好意思,我可能没办法送你。」韩夏慢条斯理地解释,口吻与眼底的慌张成了极大的反差。
认识韩夏多年,除了芮芮幼稚园意外摔断腿那次,潘绍航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像是害怕失去什么重要的人,眼里全是忐忑。
他松开手,「快去吧,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