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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钤的私生女。幼时最初的记忆开始于他领着久病的她出院,随祖父母住进这间老屋。因为钤数次转职,她没能完整地上完幼儿园。直到小学时,才在如今的住所长久定居。和钤一起住,只有她们两个。她至今记得,那天,他青涩又忸怩地对他说:“往后,我们要相依为命了。”
    一直以来,他小心翼翼地藏起关于她母亲的事。他认为提起当年这桩风流债,对她将是不必要的伤害。她还是陆续从更老一辈人的闲谈中,略微拼凑出事情的大概:
    当年他还在读书,身为名校的高材生,正是个未来搞研究的好苗子。他的性子也正合适,机敏过人,胆大心细,坐得了冷板凳——但所有这些,都因她这个从天而降的私生女毁于一旦。为了养女儿,他放弃前途一片光明的学业,去做一份平庸无比的财会工作。
    后来的他,仿佛一直因为女儿过着残缺的人生。没有理想,对工作只拿得出五分干劲,利用自己的聪明浑水摸鱼。除了读书和健身,没有能坚持过三个月的爱好。换了许多女人,都在逢场作戏的程度点到为止,没有结婚,也没有被家人承认的恋爱。直到今日都是这般。
    但他也非那种颓丧又邋遢的单身汉。不洗澡,不收拾自己,衣服和碗筷堆到成月不洗,所有这些对他而言都不可忍受。不如说,他唯独对精致的生活意外执着——强迫症般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衣物按照可穿的时节,仔细分门别类;出门时,随身常备着香水、漱口水和湿纸巾;按时健身保持身材,将自己装饰得光鲜亮丽,教人绝看不出心底的厌世。
    以上的许多习惯,都源自他小时候受到的严苛家教。她还随祖父母住的日子,就对那份严苛深有体会。但也许是物极必反,他却很不愿意管束她,从小放任她野蛮生长,不逼迫她参加各种补习班、兴趣班,不关心他的学习成绩。只要她不惹事,他就不会找她麻烦。平日若无必要就不说话,她们虽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更像各过各的。
    很少的时候,他会一时兴起,想要纠正她不修边幅的生活习惯,为她买一些过分淑女的衣服,别扭地哄着她,将她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至于他的衣品——她想要挑错,但除了稍显老派,太过文静,似乎也挑不出太大的问题。细细想来,似乎总是他给她买的衣服更耐穿。前年他买的一条兰色连衣裙,秋日里她还常穿,明年春想必也是。
    不过,他有这种兴致的时刻毕竟不多,每每坚持不了多久,又闷头做自己的事,不搭理她。
    这些才是她们之间的真实关系。走亲访友时的融洽,不过是为避免更多麻烦,暂时扮演的假象。她早该习惯。
    今日她却为他变得不知所措,在逢场作戏与真心实意之间感到撕裂。这样的感觉,大约就像游戏里日复一日指引着不同玩家的任务NPC,突然长出自己的心。她开始在意自己不断重复的事是否有意义。
    尤其在意他在麻将桌上说的那句话,宁可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若只是假装,大可不必说到这种地步。在她的印象中,有朝一日,若他能彻底摆脱身边这个拖油瓶,大约开香槟庆祝都来不及,就像方才,把脑子就要罢工的她送上楼,快快藏起。
    她也不是今天才不习惯人多的场合,又何须他突如其来的关心?
    想不明白。
    她满心烦乱地翻着他的书架,竟意外翻到几年前消失在家中的旧相册。里面是他年少时的照片。
    他从小就生得漂亮。或许少年时男生女相的丽质还更惹人怜爱,有张文艺演出的相片,他客串雌雄莫辨的观世音正合适。
    长开以后,似乎就一眼看得出是凉薄的渣男。一双满含忧郁的桃花眼顾盼流转,最多情恰似无情。但他不习惯拍照,多数相片里总是板着脸,也不爱笑。
    唯独一张大学时羽毛球比赛获胜的相片,他穿着大了一码的队服,中分的刘海末端盖住眉毛,揽着旁边人的肩,微昂下巴,看起来很是骄傲。她看了也似被感染,忍不住笑。原来自恋也是从小就有的。
    再往后,长发时期的相片还是被抽空了。但她小时候偶然见过,印象很深。其中一张是他穿着燕尾服,半垂双眸,聚精会神地拉大提琴。她从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技能,还误以为是某位他倾慕的美女。
    后来年纪稍长,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但再要确认,他早已发现她在偷看,这本相册从她们的家里消失了。
    意外的是,相册的最末还夹着数年前她们一起去游乐场的相片迭在一起。这样的时候太少,每一次她都记得清楚。
    当时,有人送他去游乐场的门票,一直留到快要过期也没处用,他终于决定带她去。但他并不擅长对付毛孩子。她也不喜欢和他玩,他讲笑话从来不好笑,又常说些文绉绉的话,欺负她听不懂。那天不过是凑活着搭上伴。
    刚出门,她就已经别他闹得很不开心。时已入秋,天气还如夏末炎热,阳光也灼人。他一定要给她戴一顶帽子,说太阳很大她会晒坏。
    可他买的那顶帽子丑得要死,大小也不太合适,箍在脑袋上很不舒服,走两步就歪。头发也被压得乱糟糟的。他却只会冷冰冰地告诉她,不要一直把帽子摘下来。
    还有,他睡过头了。原本说好八点半出门,他八点半才起床,还是她把他拽起来。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饭,弄好头发,已经九点多。在家里又因帽子的事扯皮将近十分钟,到游乐场都要十点。她闹脾气说肚子饿,他无可奈何,又带着她出去吃了顿早午饭,才终于如愿以偿去到游乐场。
    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任务机器一样,按照游览顺序,带她逐一体验路过的项目。多数时候,只在旁边看着她玩。
    但游览的过程中又生波折。她太矮了没法玩过山车。其实,只要她把背挺直刚好够高,他还是怕出事,不许她去玩。她拗不过他,只得作罢。
    到了鬼屋,他又死活不想去,也不让她一个人去。
    她嘲笑他胆子小,这么大年纪竟然怕人造鬼。他却说,只是觉得粗制滥造的恐惧很没意思。不让她单独去,不是担心她被鬼吓到,而是那种阴暗的地方,不得不小心身边的人。
    “那你陪我一起去。”她再一次重复道。
    他还是不要。
    “公主病。”她忍不住破口骂他,气冲冲地继续向前走。
    今天积累的不开心已经堆到极限。一个人四处走,他只是在旁看着,这样的感觉很无聊,她也觉孤零零的自己很可怜,为了看起来像是在玩,打卡完成一个个并非真心所愿的任务。她再也不想和他一起出去玩了。
    这时,他才知道追上来哄,把走累的她背在背上。那张照片就是此刻用拍立得偷拍的。她将那顶红帽子扣在他头上,掰着他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快门。他别扭地默许这一切发生,她才觉稍稍解气,容许他抱着她回家。
    他也累坏了,一回到家就拉开沙发,躺在上面小憩,转眼就睡熟。她唤他好几次,先是“诶”“喂”,再是“老狐狸”,继而直呼其名地唤他“绍钤”,他都丝毫没有反应。
    于是,她悄悄在他对面躺下,伸手戳他的喉结。这次他有反应了,微抬下巴空咽一口,喉结恰从她指尖滑开。
    她怕他突然醒过来,连忙将手收回胸前,缩着头不敢动弹,不知不觉,也疲倦地闭上眼。慵懒的阳光恰照在腿上,他身上还留着香水的花草香,是和平日不一样的气味。她不禁幻想自己睡在一口铺满繁花的棺材里,就此长眠。
    他的脖子上有一小点红印,好像早上拽他起床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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