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子说:“我想回去了。”
“我送你吧。”冲矢昴说。
“其他人怎么办?”
“现在还早呢,我送你回去,再回来找他们。”
爱子动摇了:“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她也不想安室透来接她。
“不麻烦的。”冲矢昴声音很温柔,“走吧,去拿你的兔子。”
他们去拿兔子,然后她坐上了他的车。兔子放在后座,系了安全带,她坐在副驾驶,也系了安全带。
车其实是个很狭小的空间,而越是狭小的空间,另一个人的存在感也就越强,另一个人带来的情绪也就越加逃不掉。
就像坐在安室透的马自达里,如果他开始教育她,她就有种无处可逃的痛苦感。如果她想哭,她只能转头盯着玻璃窗憋眼泪。如果她想发火,摔门下车,往往在她解安全带的时候,他就先注意到并把车门锁上了。
她想坐在后座,但安室透不同意:“怎么?我是你的司机吗?你快十四了,坐在副驾驶是礼仪。”
越是熟悉,他越喜欢说教。嘴一张,巴拉巴拉个没完。
“掉在桌上的食物就不要吃了,又不是没有下一顿。”
“多笑笑,知道吗?不要总是板着一张死人脸。”
“别人和你说话时你要看着对方眼睛,不然非常不礼貌。”
受不了了,要崩溃了。平常还好,因为他吃饭时很少说话,所以他一旦开启了输出模式,她要么说一声知道了,然后就往房间里钻,要么加快吃饭的速度,或者干脆不吃了,说声吃饱了,就回自己房间。门有了锁,真是太方便了,她特别喜欢把自己锁起来,而安室透从来不会破门而入,也不会逼着她开门。
但如果在车里开始唠叨,那真是无法逃离,没完没了,要一路忍着怒气或伤心。
但坐在冲矢昴的斯巴鲁里,真是有一种安心感。
车窗外的景色在倒退,他们离开了多罗碧加乐园。
“你想听歌吗?”冲矢昴问爱子。
“可以。”爱子说。
于是冲矢昴打开了车载电台,先是一首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再是一首米津玄师的《Lemon》。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爱子把头转向车窗,她又睁大了眼睛,不让泪水滚出来。
过了一会儿,是冲矢昴先打破沉默,他笑了笑:“看来今天的电台特别治愈啊。”
是啊,是啊。
“一定是世界上有很多伤心人吧。”冲矢昴状似不经意地说道,“所以才有这么多述说相同情感的歌。”
相信我,你并不孤独。
他们到了目的地,是一栋坐落在小山坡上的一户建。
冲矢昴看了一眼名牌。
清水。
他没有询问爱子。
爱子松了一口气,她对冲矢昴说:“谢谢您把我送到这里。”
她甚至感谢地用上了敬语。
“你不进去吗?”冲矢昴说。
她进不去啊。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安室透不许冲矢昴开车送爱子回家,让她随便说个地址,爱子只能想到这里,明美生前和她一起住的最后一个地方。
“我……没带钥匙。”爱子说,“等表哥回家。”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爱子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想回去,她甚至没给安室透发短信。
“可能,等到黄昏吧。”爱子说。再不想回去,黄昏肯定要回去了吧?
“那我陪你一起等吧。”冲矢昴说。
爱子暗暗叫苦,而冲矢昴已经坐到了台阶上,他拍了拍身边的台阶:“过来坐吧。”
爱子坐了过去,臂弯里还抱着兔子,她把兔子放到身边,让它也坐了起来。
两个人和一个玩偶就这样坐在台阶上,看着远处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爱子说:“你不去接其他人吗?”
冲矢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告诉爱子:“他们遇到了一起杀人案,和他们熟悉的警察会把他们送回去的。”
爱子咋舌:“怎么又是杀人案?他们遇到多少杀人案了?”
冲矢昴笑笑:“我估计有很多吧。”
“他们不害怕吗?”爱子问道,“那可是杀人案哎。他们不会留下阴影吗?他们才七八岁啊。”
“或许,见的多了就不害怕了。”
“真的吗?杀人案见多了就不害怕了吗?”
杀人多了,也不会害怕了,是吗?
冲矢昴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认真说:“我想还是会害怕的,但因为见得多了,就知道怎么处理这种害怕了。”
“那这么处理这种害怕呢?”
“咬着牙往前走。”冲矢昴说,“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鼓起勇气,直面害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爱子很失望,这说了不是白说吗?
冲矢昴看见爱子的神情,猜出她的想法,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会是白说呢?最朴素的道理,才是最管用的道理。
他不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吗?走到现在,也这么多年了。
过了很久,感觉快要到黄昏了,爱子拿出手机,给安室透发短信。
“我问问表哥什么时候回来。”爱子这么对冲矢昴解释。
冲矢昴笑笑,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过了一会儿,冲矢昴用强大的视力远远看到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是一男一女,手臂挽着手臂,女的手里还拎着菜。
冲矢昴把爱子拉起来,对她说:“我们到后头坐着吧。”
爱子不明所以,但还是抱着兔子玩偶,和冲矢昴转到了房子的背面。
房子背面的坡很陡峭,在坡的下方有一圈矮灌木林。有什么东西藏在矮灌木林里,反射着阳光,晃到了冲矢昴的眼睛。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块碎玻璃。
他抬起头,看向坡上的建筑物,碎玻璃上方的窗玻璃,明显和旁边的窗玻璃不一样,更新,更干净,还是单层的。
他心中有数了。
爱子盘腿坐在地上,抱着兔子,拉着冲矢昴的衣角,让他也坐下来。
冲矢昴慢慢坐到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房子前面传来脚步声,传来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传来钥匙插进门锁转动开门的声音。
爱子也听到了,她脸涨得通红,把脸整个埋进兔子玩偶大大的脑袋里,只露出发红的耳根。
“这是我以前的家……”她闷闷的声音从兔子玩偶里传出。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嗯,我知道。”冲矢昴说,“我猜你从楼上跳了下来吧,胆子真大啊。”
爱子吃惊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冲矢昴转过身,把手伸进背后明显比旁边稀拉一圈的矮灌木林,从地上摸出一块碎玻璃。
“你是把玻璃砸碎了吗?”
玻璃的边缘凹凸不平,非常锋利,甚至在凹进去的地方,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
爱子更吃惊了,她伸手想要去拿玻璃,但冲矢昴举起手,躲开了她的动作。
“小心割伤你的手。”
“可以给我吗?”爱子恳求道。
冲矢昴看向爱子,时值黄昏,太阳最后的光芒洒在爱子的身上,用暖金色勾勒出她的身形,她的脸庞,她脸上的小小绒毛,还有每一根发丝。
她脸上的神色那么急切和充满期待。
他送明美的尸体火化,拿走了明美的遗物。而她,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栋孤零零的房子,换上了新的名牌,新的主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包住玻璃,递给了她。
“留作纪念吧。”他说。
就在这时,汽车的引擎声响起,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辆白色的马自达就停在了他们面前。
冲矢昴站了起来,看向马自达,驾驶座的车门打开,安室透从里面走了出来。
爱子一手拿着玻璃碎片,一手抱着兔子玩偶,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爱子,”安室透对爱子说,眼睛却盯着冲矢昴,“走吧,我带你去外面吃晚饭。”
爱子看了一眼安室透,又看了一眼冲矢昴,然后悄悄对冲矢昴说:“谢谢你,再见。”
她跑向了安室透。
安室透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爱子钻了进去,把玩偶从两个位子的空隙里扔到后座,玩偶没有在位子上待住,滑到了地上。
安室透把车门重重关上。
冲矢昴看着安室透,安室透也看着冲矢昴。
“明天见。”安室透用口型对冲矢昴说,无声地挑衅着。
冲矢昴没有回应,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安室透转身回到车上,马自达就开走了。
在马自达开走前,爱子透过窗玻璃,对冲矢昴又挥了挥手。
冲矢昴也向她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