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所有来客都会把这个男人当成茶水间员工。
这次的来客有两位,一位管家模样的容长脸男人,西装革履,不肯落座,只站在上首主家的身侧。
这次生意的正主坐在主位,看见宁灼进来,就客气优雅地冲他一颔首。
男人穿了一身唐装,约莫三十五六岁左右,身材保持得不错,面孔清俊,看上去莫名有些面熟。
宁灼进来后,管家模样的男人走上前来,礼貌地递上了名片。
那张名片材质特殊,玉石一样触手生温,左上角用小篆印着两个瘦长而带筋骨的字:
棠棣。
唐装男人温声道:“棠棣,单荣恩。”
那家生物建材的名称如雷贯耳,是专门生产义肢的。
……宁灼早年用过这家公司出产的义肢。
宁灼不动声色地一点头:“您好,单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
“最近我忙着收并一家公司,实在不能有负面新闻闹出来。所以来得晚了一点。”
单荣恩顶着宁灼最厌恶的商人式笑容,笑盈盈道:“我家飞白没有给宁先生添太多麻烦吧?”
宁灼一顿,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终于发现他为什么看起来眼熟了。
单荣恩的鼻子线条英挺又简洁,有一点微微的驼峰。
像极了……小白。
管家殷殷地接上了话:“我们家二少爷娇生惯养的,这些日子辛苦您了。”
单荣恩嘴角扬起来的弧度标准又克制:“听说宁先生为了救他费了一番周折,其实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那群脏东西不过就是图钱,装个花架子,最多也是把他脖子后面的定位器挖出来,哪里真敢杀他?……只是您大概不知道,白白辛苦您了。”
“敢问您一单多少钱?我们按顶格来付。或者你来开一个价格,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见宁灼低了头不回应,单荣恩对他举了举红茶杯:“年轻人,一腔热血啊。”
上好的红茶,茶汤鲜红明亮,热气蒸腾,让宁灼想到自己为了救小白流的血,用这一口小杯子,大概盛不下。
二儿子进入“海娜”的次日,单荣恩就知道了他的去向。
他叫人盯了“海娜”很久,确定了他们没有上门敲诈的打算,却也迟迟不见他们把人还回来。
等事情了结了,他才登门拜访。
在一片沉默中,傅老大突然开口:“那时候绑架他的人,说要多少?”
单荣恩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倒水的敢插话,一时语塞。
不过由于不清楚雇佣兵内部的层级关系,他也没有呵斥,只是平静疏离地微笑:“他们没来得及问。”
傅老大:“总有个估数吧。”
单荣恩笑着看向宁灼,用目光询问为什么这个人这么不礼貌。
发现宁灼没有丝毫理他的打算,他只好转看向傅老大,抿了一口红茶:“谁知道呢。”
傅老大笑了,笑得挺和气:“不知道的话就按市价的平均值来。怎么也要一百万吧。”
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仔细看的话,他的手骨型极好,细长修韧:“我们宁宁要一百万零一块。”
单荣恩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
宁灼没听傅老大的报价。
他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场子,是在笑眯眯地扇对方的耳巴子。
可他不在乎。
宁灼只觉得肩膀上三月前的旧伤隐隐作痛。
……真他妈没意思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今日企业访谈。
棠棣,是我市著名生物技术公司,承包全岛60%义肢工业生产线,出产义肢品质稳定,广受好评。创始人是单氏云华,是一名女性,丈夫随了她的姓氏后,生下了现任当家人单荣恩。
……
采访人: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年轻的未来接班人吧。请问这位年轻的单先生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单飞白:单飞白。15岁。
采访人:请小单先生介绍一下你对家族生意的认识,好吗?
单飞白:我们家?我们家义肢可好了,早些年有个全身被改造了的人绑架我,把来救我的人伤得很重很重,用的就是我家的义肢呢。(笑)
采访人:……哈哈哈哈。小单先生真会开玩笑。
单飞白:记者先生喜欢义肢吗?想要来一个体验装试试看吗?(笑)
(以上采访内容从正式稿件中删除)
第26章 (二)离散
宁灼这辈子, 最痛恨的就是财阀和大公司。
他当时冲进那个集装箱迷宫,以为救出的是另一个即将失去自己家人和命运轨迹的孩子。
没想到,他救出的是个可以拿了钱就能轻轻松松赎回一条命的小少爷。
一切的疑点都有了解释。
小白脖子上的伤口, 不是某种惩戒或是恐吓, 是绑匪要挖出定位芯片。
小白身上凌乱肮脏的衣服, 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是怕小白身上带有什么先进的设备仪器。
他们把小白绑回自己的基地, 蒙着眼睛,捂住嘴,是因为他们在要到钱后, 还要乖乖把人送回去。
他从来和自己不一样。
他是上城区里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宁灼是下城区里挣扎求生的淤泥。
同样是绑架, 他们的命运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所谓的交汇点和救命之恩,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自己贸然动手救他,反倒把他置于险境。
想到这里, 宁灼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対单荣恩道:“他在开玩笑。”
这是一笔生意。
傅老大的做法固然解气,可宁灼要的是“海娜”在上城区那里留下一些好印象。
他不需要故作大方地欠人情, 因为那样显得过于野心勃勃。
另外……
另外,宁灼需要用一笔实实在在的钱, 把这一段不该产生的关系从他的人生里划掉。
宁灼解开前襟的纽扣,拉下左肩衣裳,露出了那曾经血肉模糊的贯通伤。
从他下拉的衣缘旁侧, 透出一道刀痕的尾梢, 是一道老伤,反衬之下, 能看出肩伤的新鲜,证明是最近新上身的。
在毫无羞耻地展示了自己的伤口后,宁灼给出了他的报价:“十万。”
单荣恩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只是笼统地知道宁灼为了救他的儿子受了伤,却不知道是这样严重。
这伤在左边,再偏一点,就是洞穿心脏,横尸当场。
这伤的严重程度绝不只十万。
单荣恩用上侧口袋里干净的麻纱手帕擦了擦鼻子,将有限的怜悯体现在了报酬上:“十八万。图个吉利吧。”
宁灼把纽扣系好:“谢谢。”
傅老大面色如常,一点也不因为宁灼当众驳了他的决定而恼怒,反而笑嘻嘻地俯下身给他们续水:“喝茶,喝茶。”
宁灼整理好衣领:“我带他来。”
单荣恩:“有劳。”
宁灼返身走到门口时,稍稍站住了脚步。
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单荣恩抬头,似笑非笑的:“哦?他没有告诉你吗?”
宁灼一点头,没再回应,迈步走了出去。
旁听了全程的闵旻紧跟了出去,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刚要张口,就见宁灼猛然回身——
“——查。”
宁灼的话音没有一点情绪:“我们的防护系统有漏洞。他们盯了我们这么久,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发现?”
闵旻被他冰冷的眼珠一盯,再没有二话,一切安慰浓缩成了一个字:“是。”
甩开闵旻,被宁灼强压在胸中的怒气一点点翻涌上来,烧得他站立不稳,朝前俯身,扶住墙壁的同时,按住了灼烧得像是起了火的胃部。
他扶着墙缓了一会儿,才抬起一片森冷的眼睛,一步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按住门把时,宁灼像是被那彻骨的冰凉烫了一下,小臂的肌肉跳动了几下。
他一时间几乎有了掉头离开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