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门而入。
小白换了一件牛仔背带裤,是宁灼给他买的衣服,显得又俏皮又挺拔。
这三个月,小白的个头又往上稍稍蹿了一小截,他特意跑来自己面前炫耀了好多次,具体表现是扯着自己那件旧衣服,大声地长吁短叹:“哎呀,是不是短了一点?”
宁灼在衣服上非常俭省,一年到头,不是黑就是白。
他知道小白比自己鲜活得多,要有更亮的色彩来配。
现在,这些衣服都囊括在了那十八万的报酬里,很值得。
小白听到门响,还没回身,眼里已经漾出了灿烂的笑。
“宁哥,来喝茶!”他的话音小太阳一样明快,又脆又亮,“枸杞,生姜,红枣,都是我从哥哥姐姐手里一点点讨来的,真的不多,我要盯着你喝完!”
宁灼:“不急。”
他掩好了门,却不靠近小白,只是背靠着门,远远地审视他。
只用这两个字,小白就听出了他话音不対。
宁灼也从他眉眼间看出他那一点情绪的变化。
这让宁灼惊觉,小白机警得远超他的想象。
……聪明得让人讨厌。
小白站直了身子,低头想了一会儿。
他知道,基地来了个客人。
他仰起头,直接将问题的关窍点了出来:“哥,我爸来了吧?”
宁灼语带讽刺:“嗯。死而复生,生物奇迹。”
小白舔了舔干裂的上嘴唇,故作轻松地嘟囔:“……真是的。要我做什么呢。”
刚进门时,宁灼带着一腔火山一样的怒意,预备着让小白好好承受一番。
可看到他年轻的面孔,他紧绷着的肩膀不自觉地松弛了下去,满身的疲惫直涌了上来:“回家吧。小少爷。”
宁灼不想陪小少爷玩扮演游戏了。
他的时间和精力很宝贵,他已经白白浪费三个月了。
谁想,这句话像是踩到了小白的尾巴一样。
他霍然抬头,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宁哥?!你答应过不扔下我的?”
“你是小白,我当然不扔下你。”宁灼微微摇头,“可现在你是谁,我不知道。”
小白的话音急促起来:“我,我叫单飞白。飞白是书法里的一种笔体,我生在11月——”
宁灼平平地一点头:“哦。生日也是假的。”
他之前告诉过自己,他生在春天,所以想要一只电子小猫做生日礼物。
宁灼嗤之以鼻,但还是去查了电子小猫的价格。
“礼物让你的无中生爸买给你吧。”宁灼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这边的哄孩子工作完成了,十八万,还算合算。”
单飞白愣住了。
再开口时,他的声线里带出了颤颤的、不可置信的哭音:“十八万,你就把我卖了?”
宁灼头痛得厉害,想要拿薄荷油揉一揉,但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他一开口就往小白的心肝上戳:“十八万是你爸爸给的价格。我出的十万。”
“你——”
小白气得胸膛连连起伏,看样子简直要被宁灼气疯了:“你,你,你说话不算话!”
他扑上来抓住他的衣领:“你跟他抢啊!你那么强,他根本是个废物你知道吗?你只要拿枪,拿刀,你只要站在他面前!他怕你的!你只要说你留下我,我也愿意——”
“我为什么要和他作対?为了你吗?你很重要吗?”
宁灼睁开眼睛,口吻漠然:“我抢一个爱骗人的空心少爷做什么?单家小少爷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单飞白被宁灼的话气得浑身乱抖,手死死绞住衣角,直盯着宁灼,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脸色煞白,按住胸口直喘不上气来:“你,宁灼,你——”
两个人都被対方气得出了内伤,彼此瞪着対方,像是成了仇人。
单飞白低下头,深呼吸几口,才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是,我留不下来。”他轻声说,“老头子会说你绑架我。”
这样自言自语地劝说了自己后,单飞白仰起头来:“宁哥,我这就走了。一开始骗你,因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后来知道了,谎又撒得太多,我知道你讨厌这个……给你添麻烦了……”
礼貌进行到这里,他又有了一点要哭的样子,就垂下了眼睛:“你只要记得我一点点就好了。”
事情进行到这里,这场告别虽说仓促又难堪,至少也能维持个表面上的体面。
可宁灼从来不是个体面人。
他觉得自己被单飞白骗得像个傻子。
宁灼向来是个野蛮人。
他痛了,就要让害他至此的人痛上百倍。
他冷淡地撕开了这层表面的矫饰和客套:“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被分别的伤心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单飞白猛然看向宁灼。
“你叫什么名字?哦,单飞白。忘了,我一分钟前才知道。”
宁灼表面冷静,拳头早在身后攥成了铁疙瘩。
他用机械手拨开自己肩侧的衣服,将那处伤口再度坦露出来:“我就算记得那三个绑架犯,也不会记得你的。至少他们给我留下了这个,你留下了什么给我?”
宁灼大大缓了一口气,心脏酸涩得发紧:“……一个假人。一堆谎言。我能记住你什么?你配让我记住你什么?”
宁灼将一篇话说到这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起来。
单飞白的神情凝住了。
片刻后,他一步步向宁灼走来。
宁灼注视着他那双满溢着伤心的眼睛,咬牙拼命咽下喉咙里的酸气。
走到他面前,单飞白径直跪坐在地,仰头望着他,像是在望一个梦,或是一个神明。
宁灼冲他摆摆手,满脸木然:“别,回去跪你爹妈吧,我受不起……”
然而,单飞白这样做,根本不是为了谢他。
下一秒,他乍然暴起,张口死死咬住了宁灼的手指。
当然不是右手。
十指连心,宁灼骤然吃痛,反应倒快,将单飞白面朝下踢倒在地,又趁着未消的余怒,抽出右侧靴侧挂着的硬皮鞭,反手抽了他一鞭子。
这一鞭子够狠,单飞白那件背带裤的半副背带都被抽断了。
大片血痕从他背上透出来。
事发突然,宁灼的疑惑远远大于痛楚。
即使他的手指被咬出了些微的形变扭曲,鲜血顺着无名指尖滴滴下落,宁灼也没有管。
他一心看着这个他精心养了三个月、但从没有一刻真正认识过他的小孩。
单飞白脸上没有痛色,只是很平常地望了一眼从后渗过肩的血迹,仿佛那只是一滩洇开的水。
他伸手用大拇指抹去了嘴角沾染的血丝,静静道:“宁哥,我知道,我爸和我送你什么,你都不喜欢。”
“哥,我就是想,你肩上被穿了个洞,一定会留疤的。那我也送一个疤给你。”
“你只记住他们可不公平。你一定得记住我。”
“我记住你?”
宁灼被他这一口歪理气笑了,抬起脚,捺住他的肩往前一蹬,轻而易举地把他撩了个跟头:“滚你的吧,小狗崽子。”
好好一个人,偏生一副狗相!
单飞白站起身来,冲他一鞠躬,施施然地滚了。
临走前,他顺走了一件宁灼的外套,披在身上,遮住了后背的鞭痕。
宁灼没有去送。
他在床边坐下,长久地坐着。
坐得久了,他迟钝的神经被手指传来的钝痛再次唤醒。
单飞白这一口咬得非常精准、坚决、狠毒,很有可能伤着骨头了。
他就是冲着让他留下永久伤疤来的。
宁灼开始后悔自己放单飞白放得太轻易。
所以他伸手呼出了透明的随身屏幕,正巧看到单飞白和他的父亲一行人走出会客室。
没有什么父子重逢的温情戏码,没有哭泣、拥抱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单荣恩的神情得体而平静,单飞白也完全看不出刚才歇斯底里的疯样。
父子俩像是刚刚结束了一个商业酒局,此时客人还未散尽,所以他们肩并着肩,依旧戴着那张官方又客套的假面,迎来送往。
只是,单飞白每路过一个监控器,就会抬头看上一眼。
他似乎在等一个永不会来的挽留。
大概是等了太久,单飞白的眼睛隐约有些闪亮。
他略略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单荣恩没有说话,走在最前面,表演他的优雅台步和稳重台风。
单飞白也不是在问他爸。
他将视线投向了旁边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