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二十三年, 崇德帝卧病在床,朝中大臣元文彬跟着宋懿里应外合,联手祸乱朝纲,谋权篡位。太子孤身一人守住皇宫, 等到了霍允从边关回来。
崇德帝驾崩, 宋懿战败被囚于渝州, 仁和帝顾念手足之情,赐国号“梁”, 并赏了梁王府。
仁和元年, 二十岁的仁和帝刚登基不到两个月,才知道母妃已有身孕, 且把孩子生下后就随父皇去了。看着咿咿呀呀找奶喝的团子,仁和帝将刚满月的弟弟接到身边, 取字为“宴”。
仁和帝还未成亲,根本不懂怎么带孩子。草原进贡的牛羊倒是帮了大忙,于是草原部族得到了大梁最丰厚的礼待,也算是间接促进了大梁和草原的情意。喝着牛羊奶长大的宋宴生得奶呼呼的十分讨喜,也学到了草原人的野——从御书房野到金銮殿,从朱雀门野到宣武门。
整个皇宫要是有他没掀过的地方, 那就是他野的不合格。
三朝元老看着仁和帝放任宋宴爬上龙椅捣乱, 没眼看,嘴里哀叹着一遍又一遍的“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每当这个时候, 一向宽厚的仁和帝便会将老臣请回家,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养老”。
也因为此, 朝堂上新旧臣之间的更迭, 不到两年便完成了。
仁和帝看着温良,实则雷霆手段, 处事果决。宋宴耳濡目染,渐渐也学到了几分,当然,最长用在太傅身上。太傅布置的课业,他若是没完成,便直接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大意就是——“宁愿空着我也绝不敷衍”。
以至于太傅都被气走了好几位。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朝堂上有人指着皇兄的鼻子骂“溺爱不明!孤犊触乳!”,也骂宋宴“行为不端!乖张可怖!”。仁和帝瞬间黑了脸,彼时宋宴已不是爬龙椅上好玩的年纪,自然也知道心疼。
那一天后他学着好好听学,又在夫子布置的课业上拔得头筹,然后命宫人将那些老头子骂人的话全抄录了下来,连带着课业一齐送过去,打了一圈人的脸,还学着他皇兄的语气,指桑骂槐说老头子怎么敢质疑的,这么点能力不如早点退休吧。
最后当然是仁和帝去哄老头子,只不过是顶着一副“清河说的有理”的模样,兄弟二人差点没把老头子气撅过去。
仁和二年,边关不宁,霍允镇守西梁口,裴婴跟随,仁和帝从霍家接了两个孩子进宫,养在西苑,那时候宋宴只远远瞧了一眼,两个奶娃娃一个比一个吵,他便再也没有来过。
直到仁和八年,宋宴头一次见到霍遥和裴念。那时候他才知道,被他忽略了六年的娃娃,如今要取表字了。
仁和帝给裴念取的是“明礼”,给霍遥取的是“长渊”,一本《治国》孤本,一柄长渊剑。
只是天意弄人,一场意外,原本应明礼的人拿起了利剑,原本持剑的手握住了笔。不过彼时的宋宴可不知道,霍遥每日跟着师父习武,裴念陪着他读史书杂记。
不过两人对着书都十分头疼,经常偷偷跑去找霍遥,然后三个小孩躲过宫人的视线逃学。
仁和十年,宋宴被刺杀,霍遥为他挡了一掌一箭,心脉受损,再不能习武。裴念立刻将书和课业推给霍遥,仿佛得到了解脱。只是孤本始终在手,长渊剑仍旧挂在身侧。
仁和十六,宋宴十八岁那一天,仁和帝松口选秀纳妃立皇后。
仁和十八年,十六岁的霍遥连中三元,裴念在军中树立威望。仁和帝的礼物还没有送出去,就病死在床榻,留下遗诏。
宋宴登基,大梁正式进入宣化元年。霍允受伤回京,裴念头也不回的扑倒边关,接了霍允的班。
宣化三年,宋宴让位,将仁和帝的遗腹子、年仅三岁的宋旻扶了上去,做了摄政王。
成治一年,成治三年……后来的事,像是走马观花,记忆的河流急湍奔腾,卷走所有过往。
——宋宴倏地惊醒。
“殿下,可是梦魇了?”
“不碍事。”宋宴揉揉眉心,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自己宿在了宫里。
“陛下呢?”
“睡着了,本来闹着要和殿下一起睡,看您在批奏折,陛下就回去了。”
“嗯。”宋宴情绪不明的应了一声,桌上是前几日霍遥成亲的喜糖,散了一桌,他拿起一颗送进嘴里,糖味瞬间席卷舌尖。
他喉咙有些痒:“什么时辰了?”
“不到卯时,殿下继续睡吧,奴才守着呢。”德盛看着和宋宴年岁无二,确是宋宴身边的老人了,打从仁和帝在的时候,他就照顾着宋宴。他一听就知道不对劲,“殿下可是,受了风寒?”
“不碍事。”宋宴顿了顿,“今日不上朝。”
“奴才这就去。不上朝好,上朝了那些大臣又该劝您娶妻了。”
“娶妻?”宋宴嗤笑一声,“我做皇帝时催着我立皇后,我让位了又催着我立燕王妃…这帮人看来最近挺闲。”
“可不是么,看着霍大人前几日的喜事,都眼馋,巴不得将自家姑娘送到殿下跟前选呢。”
德盛絮絮叨叨的说着,他看了眼宋宴的脸色,又继续道,“其实大家都是来沾沾霍大人的喜气,那裴将军最近也没媒人踏破了门槛,大家说哥哥结了就该轮着弟弟了,一股脑全往镇国公府递帖子!”
“继续。”
“啊…然后,然后啊,其实奴才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听说裴将军以礼相待,认认真真的和所有姑娘都约了时间见面。”
宋宴坐到书案前,将昨晚还没批完的折子继续打开,却看不进半个字。
瞧自家主子岿然不动的模样,德盛此刻的心情真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也算陪着殿下长大的,殿下什么心思他要是猜不到,那也白服侍了这么多年。
上次听说裴将军说亲就冲了出去,怎么这次还没动静。
没道理啊。
“德盛。”
“诶,奴才在。”
宋宴轻轻扫过来一眼:“别自作聪明。”
坏了,德盛立马叩头,冷汗直冒,嘴上却仍说着:“殿下,奴才替您着急。年关已过,裴将军又要回西梁口了,第五年了殿下。”
“我留不住他。”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有太多东西。
“起来吧。”他在奏折上批了一个“准”字,又宣人拟诏,德盛端来姜汤,他一饮而尽后,又囫囵睡了过去。
却再也没梦见曾经。
泉州事一了,西域各部瞬间安分下来,年底觐见时,还将朝贡翻了一倍,至于是做贼心虚,还是其他什么,宋宴没有深究。各个地方的兵卫所重新被彻查了一遍,渝州也因此大换血,宋懿宋然留下来的余孽,彻底被清除干净。
至于崔大人,沈琢并未说出实情,宋宴心有明镜,只是治了一个“看管不严”的虚罪,降了职。
裴念本就是临时救场,此次回京也是因为泉州一事,正月一出,他便又要回西梁口。
今年雪格外的大,一连下了半个月。十多年没生过病的宋宴,头次倒在了书案前,风寒来势汹汹,烧了个天昏地暗。边关军返回的那日,宋宴病才好。
他有意瞒着消息,所以朝廷上下只以为宋宴在慢慢放权。
“殿下,今日消雪,咱们好些日子没回燕王府了。”
“来往麻烦。”宋宴点香,驱散那股缭绕床榻的病气。
德盛看着宋宴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他退出去,正要命人备参汤,就见远处走来一个人。
盔甲在月光下散发出森寒的光泽,德盛眼睛一亮,急急忙忙跑了进去:“殿下,裴将军来了。”
朱笔一顿,立刻在奏章上晕开一个红点。
宋宴眼睁睁看着人走进来,恭敬的行礼。
他收回目光,面上波澜不惊:“怎么还没走?”
“来跟殿下告别,顺便交待些事。”
“什么事还需你亲自跑一趟?”宋宴放下手里头的事,“坐下吧。”
裴念坐到宋宴的下位,一如当年那般。他缓缓开口:“近些天,镇国公府收了许多生辰八字的庚帖。”
他喉结微动:“是么?恭喜你了,可有看上的,需我替你打点?”
“臣远在边关,军务繁忙,不敢误她们一生。”
“朝中大有男儿在,自有人接替你戍边。西域签了盟约,至少能安稳十年,别误了你终生才是。”宋宴神色淡淡。
原以为裴念会反驳,不料他点点头:“殿下说的是。”
宋宴心一沉,只觉得苦涩蔓延上四肢,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嗯?当真是来求亲事?”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两份庚帖,放到桌上柔声道:“不知何人递了她的庚帖给我,却不收我的消息。本想亲自告诉她,奈何我似乎惹恼了人家。”
“好。”宋宴哑声,不敢再看裴念,“若你,若你当真喜欢,不如多留些时日。”
“戍边要紧。”裴念站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完连耳根都染上一层红,“殿下,微臣告退。”
“裴念!”宋宴牙关紧咬,捏着奏折的指尖发白。
裴念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只见宋宴一如平常般交待:“一路顺风。”
“多谢殿下。”
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燕王殿下的视野。
他明明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差点失态。宋宴头晕了片刻,拿过那两份庚帖,唤了声:“德盛。”
“奴才在。”德盛不知何时早就候在了外殿,他端着参汤和药汤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殿下,先吃药吧。”
宋宴将药汤一饮而尽,苦味令他清醒了半分,他摸着庚帖,只觉冰冷无比,寒意无声的渗入他的骨髓。
他烦躁的丢给德盛:“你去办。”
说着又卧倒在床上。
德盛看着宋宴,也只有虚弱的时候,他这位殿下才能露出一点孩子气。
他退出去,打开庚贴看了一眼,脚步一顿。
像是没看清似的,他又揉了揉眼睛,随后连滚带爬的跑了进去,扑倒在床榻边,语无伦次道:“殿下,殿下您醒醒!您瞧瞧,这,您,这裴将军他……!”
宋宴坐起,夺过庚贴,不耐烦道:“一惊一乍的,他是看上了个什么……”
宋宴一愣,把“姑娘”吞了回去。
“这,这是您的庚贴!”德盛激动道。
裴明礼!
宋宴仿佛活了过来,披风一罩就冲了出去。步與跟在身后,追都追不上那位燕王殿下。
城墙风雪渐消,大道宽敞露出黄土。边关军离京远行,等宋宴赶到时,只看得见队伍的尾巴。
一条长龙隐入山林。
两方庚帖里夹着一张红纸,被宋宴熨帖的收进怀里。
上头的字像是有温度般,撞进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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