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伺候起居的人手,我倒认为更该看重侍卫配置,以免有人暗害,他却不以为然,说道宫中不比外头明刀明枪,这儿的人要害人只会背后使些暗招,否则他多年来何必默默忍受,汐娘也不会非要使上一计咬奚贵妃一口将这些齷齪事情揭到明面上,我自懂事起几乎都在神殿度过,神殿中人人清明,我学着勾心斗角不过是这一年来的事,比不得他经验丰富。
为了积累实力,他日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发愤图强,夜中他避开眾人耳目练跑强身,将自己逼得没有一丝喘息时间,我想过劝他,最终作罢,我想这样他才能好过些,毕竟揹负着他人的牺牲,谁能安然地享受锦衣玉食呢?
言羲想反击需要花上一段时日,可我与他不同,得尽快救出立果,数日前巴夏王下令让青冥族大祭司于元日在参天塔前主持祭天大典以祈求来年润雨丰收,今日已是十二月二十,我左思右想,假如想在祭天大典接近她,最可行之法仍是偽装成参天塔的宫女,但这其实也非万全之策,不仅容易被拆穿,一名生面孔如何能近大祭司的身呢?
黔驴技穷的我只好寻求言羲这位皇子相助,他一听我欲鱼目混珠进入参天塔,立马否决我的计策。
他叹了口气、喝了口茶,问:「这是个局,你没看出吗?」
「何以见得?」
「你对我父王一无所知,他若真要靠锦尘获得长生,绝不会让她曝于人前,他不可能听信旱灾传言,只会疑心有人从中操弄。」我总以为巴夏王是个舞刀弄枪的杀伐角色,听言羲说来他能坐上王位,聪明才智也是少不了的,莫非他真看出是我们蓄意传播谣言?
「他想藉由祭天大典引出青冥族,他知道我们必会营救大祭司。」我茅塞顿开,惊觉自己的愚蠢,能成为一国之主的男人岂会随意任我们摆弄?
言羲点头,道:「所以为今之计便是据守不出、静观其变。」
我思索了会儿,认为言羲所言有理,我虽想接近立果,却无法在眾目睽睽之下办此事,反到容易暴露自己,唉,苦心孤诣营造了流言与气氛,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罢了,族人的安全是首要的,一旦我决定行动,隐隐定带领其他人援助于我,不可为了小利害了他们,我呀我,总告诫自己要冷静、要三思,却老做不到,连小我五岁的言羲都能分析透彻,我当真白活了这些年。
「你一直在演戏吗?」如今的他与往昔大有不同,我早知他睿智,可这沉着阴诡的气质才是他焕然一新的主因,我弄不清他是总掩饰本性或是受了汐娘之死影响而心性大变?
他微笑,有些诡譎、令我头皮发麻,反问:「你觉得呢?」我从未想过一名十三岁的孩子能让我寒毛竖立。
「不重要,这般的你更适合寻仇。」
我猜答案连他也不晓得,最了解自己性格的不一定是本人,转变往往是在毫无自觉中发生的,某日当他驀然回首,许会惊讶于这样的差异。
近来眼见言羲的变化,我有了新的体悟,同样经歷挫折,他变了、我也变了,但我们是往好的方向去吗?曾经我们单纯天真、活在旁人的羽翼下欢乐成长,我喜欢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厌恶当时自己的懵懂,如我早知世间险恶,身为大祭司我能为青冥族做更多事,会否如今的悲剧便不会发生?
我慢慢学会阴谋诡计、慢慢学会铁石心肠,甚至眼看汐娘赴死而无所作为,这样的我更加丑陋、令人作呕,但纵然我变得再恶劣,我也不后悔,这是我选择的路,浴血也要咬牙走下去。
俗话不是说有得必有失吗?我失去过往的纯粹,换来的是一雪前仇、搭救族人的机会,算算我也不亏,只要脚步不停,我相信我会走到嚮往之地的。
至于我的第三个心愿,便是希望言羲成为巴夏王、洗清青冥族之冤,当然,此事由言羲来做与由他父亲来做意义完全不同,让犯错者弥补错误是最理想的,可我不会傻到以为巴夏王会承认错误,这过错并非单纯因他误信国师导致,是他本身的慾望凌驾于良知之上,他不会让天下人晓得他屠杀青冥族真正的原由,所以我仅能将这希望寄託于言羲。
言羲眼下只愿替汐娘报仇并为曾受的苦难讨回公道,他无念于王位之争,这对我可是个大问题,我该如何让他有意一争呢?
「你想过什么样的报仇方式最能让奚贵妃和皇七子痛不欲生吗?」
「不劳费心,我自有主张,不过有件事你倒能帮忙。」
「让我帮忙还瞒着我。」我抱怨了一句,识相不再细问,「想让我做什么?」我们是盟友,理应相互协助。
「我需要一份名单。」
「和皇七子有勾结的朝臣名单?」我猜测。
他又笑了,这次是爽朗的笑容,「挺聪明。」
「等等,你这居高临下的姿态怎么回事?好歹我年长你五岁,能不能别这么高高在上呀?你可是说了我们是盟友,那就该平等相待。」我不满插腰,是时候摆出长者姿态教教他什么是尊卑有别了。
「你都说了平等,与年岁无干係。」
「蹬鼻子上脸了,行,我宽宏大量不跟你一名幼子计较。」我这成年人跟个孩子较劲也太小心眼,忍忍算了,毕竟出身王族,有些架子不奇怪。
我欲离开之际,他补了一句:「记得名单啊。」
「知道了。」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声,走出书房。
后来,儘管言羲不同意我混入参天塔,起码许诺了会设法让我见立果一面,祭天大典那日他会以皇子身份出席,皇子身边带几个使唤宫女不足为奇,我可以跟着他大摇大摆进入参天塔、观看祭天大典,可惜靠近立果是无望了,能远远确认她平安也不枉这几个月的费心筹谋了。
我写了封信告知隐隐祭天大典时不可入宫,言羲断定巴夏王想来一招请君入瓮,届时防备森严,天罗地网下他们走投无路,只会白白送了命。
起先我设这场局也不是为了救出立果,我不是说梦的痴人,心知得以相见已是幸运,营救之事还须细细编排。
不知立果是如何将我与她对换容顏的?上回她打晕了我,我没亲见到她使用冥术,若她能将容顏还给我,是否就能换得她的自由?
不,她能为我甘愿成为替身,怎会捨我而去?换回原本的身份后大概她也会拼死救我,立果是重情之人,偏偏为此害了自己身困樊笼。
等待祭天大典的每一日对我都是折磨,我试图用忙碌转移注意力,心不在焉的我因此搞砸了不少工作,如今猗桐宫人手少,我频频犯错,已是掌事宫女的纳月不得不出言训诫,这也是她多日来头一回与我说话。
我静听她的训斥及提醒,现在的她比从前多了几分威严,用词虽文雅,听者亦能感受到那股压力,我在神殿时朝云长老和各位祭司时常长篇大论,我习以为常,自然不同旁人觉得压抑。
「我说的你听清了吗?」瞧我没反应,她略显不快。
「听清了。」
她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无人,道:「我不管你和十四殿下达成什么协议,希望你不要忘记此刻的身份,奴婢该有奴婢的样子。」近来我总往言羲书房跑,纳月看出我们联盟实属正常,估摸她说这番话也是想让我别忘形、以免引人怀疑。
记得昔日在书上读过一句成语谓「奴顏媚骨」,是否为奴便该如形容的那般阿諛諂媚、低三下四?莫说我以大祭司的身份活过十多载,骨子里的脾性容不得自己做出这等小人姿态,纵然我不是大祭司,我也不愿活得没尊严。
若能过得好,谁甘愿为奴为婢?既已身不由己,至少能选择不让奴性入心,再苦再累是一回事,奴顏无妨、绝不媚骨,相信纳月亦是如此。
她端着掌事宫女的架子唸叨许久,缓和了些后,我不禁问她:「还生我气吗?」
纳月神情淡然,悠悠道来:「愤怒已消,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你的见死不救。」
「那就别原谅吧,于我而言并无差别。」人想活得有意义,心中必得有个寄託,可以是正面、可以是负面,只要那东西能让她在乎、让她上心,世间便不单单是一个生老病死之处。
纳月表情变得难以言喻,好似不可置信、又像讽刺、还带着鄙夷,她嗤笑一声,道:「别人的情感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
我不是苍穹,就算被冠以大祭司之名仍是个普通凡人,怎会不看重他人情感?只不过在阿锦州遭遇屠城后,那些对我族叛乱的指责与污名听得太多,一名浑身脏污的乞讨者再多添淤泥有何差别?纳月的怪罪如同淤泥,在我身上无足轻重。
纳月说过我太理智,若说当时是一种善意提点,这回即是不满的指责,理智过头、利弊双存,或许遭人嫌弃冷心冷面,可我能过得轻松点,说我自私也罢,我只是不想被情感牵绊太深。
然而,纳月看见的是我对汐娘的狠心,却没看见我对立果及族人的在乎,我对他们不仅有责任,更有深入骨髓、血浓于水的亲族之情,若说别人的情感真的对我毫无意义,那是因为我的心中已无空间再容他人了。
再者,我也实在不愿深究他人感情,不知道便不会难为,唯愿与善以善、与恶以恶。
对纳月的质问,我回道:「人的情感太复杂,我只懂得无论对我好、对我坏,我都会同等回报。」
「你连对方的情感都不愿了解,又怎晓得什么才是同等回报?」
「一个烧饼还一个烧饼、一刀还一刀,再简单不过。」
「别人付出的可不只是一个烧饼,很多东西不用心就看不到。」纳月突然用怜惜的眼神瞧着我,「嬁奴,我不知道你经歷过什么,但我看得出你并非天生淡漠,不要故步自封,如果你愿意好好去体会,你会发现你错过很多值得珍惜的事物。」
我摇头,纳月所言的道理我一直晓得,她是乐观的人,总看见美好一面,却不知另一面的丑陋令人避之唯恐不及,「我寧愿错过,也不愿因那一点美好而承受更多的恶意。」
「我以为你是勇敢之人。」
「能懦弱,谁想勇敢?」
说我逃避也好、胆小也好,人生本就有捨有得,我得到了安寧且平静的生活、而以错过美好为代价,我甘之如飴,人人所求不同,清静无波澜的心境才是我内心深处最渴切的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