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分说,浦寿庚强行扯住张元空,表示说现在三更半夜的,浦家虽然是夷人,但待客的规矩也还是懂的,怎么也没有这种时候让人赶夜路穿过小半个武荣的道理。
“浦公太客气啦,没有几步路的。”
“不行,总之就是不行!”
争执到最后,张元空还是却不过浦寿庚,被强迫着答应留宿一晚,明天早上再走,对此,浦寿庚高兴的拍着手,吩咐下人备酒、备菜。
“难得贵客登门,今天晚上,我要陪着大真人,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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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闻浦公之富,但到现在,才算是亲身感受到了。”
手中酒盏触手生寒,乃是一次烧成的整块颇黎,杯中酒浆颜色有若崖蜜,香味醇甘,显然是最上品的好酒,放眼望去,周围尽是雕缕金碧,华丽莫可名状……这些也还都罢了,再向远看时,脚下是通流环绕,船如叶,马如犬,对面宝塔矗立,正是武荣城中的著名地标建筑“开元双塔”。
这里,便是“共展楼”,初建于浦家初代祖浦寿成的手中,取的是他诗作中“佛诞明朝是,然香共展眉”的意境,当初,这里只是极平常的三层小楼,但数百年来,历代浦家家主不断的改建、增建,如今,这里已是去地百余尺的凌云高楼,便与开元双塔比起来,也毫无逊色。
“大真人说笑了,您们每日修得是神仙事,这些人间富庶,也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大声的笑着,浦寿庚炫耀说,这楼须不只是高,也须不只是金碧气象。
“当中另有无数的机巧哩。”
比如二人脚下一层,刚才走上来时,张元空只注意到使用了大量的金属来装饰,但浦寿庚说,这当中其实有用风车从地面一直提到一百多尺处高的大量储水,而只要扳开一个开关,让这些水再流回地面的话,水力就会激活楼中机簧,让某些事先设置好的设施开始运转。
“就象这样。”
边说,浦寿庚边在身边某个地方扳了一下,顿时就听见哗哗水流之声,随后,又听得萧管奏响,钟磬齐鸣,居然是一段“贺太平”,虽然呆平死板全无变化,却也实属难得。
乐声渐响,张元空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当连续的打击声自脚下不断传出时,他已经把酒杯放回桌上,盯着浦寿庚。
“浦公,请细说罢。”
同样已经没了那种特别专业的专门用来应酬的笑容,浦寿庚脸色沉重,道:“刚才,我已经派人去唤那兀纳来,理由是商量应对今晚林真人的说话……一会儿,还要请大真人搭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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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浦寿庚是突然起意,几乎是在听到林灵素当众羞辱阿罗本的同时,他已经下了决心,要立刻就把那兀纳,和夷商们最后这点兵力给主动放弃掉。
“我本想全他性命,帮他作个富家翁……但,他和阿罗本苏鲁支他们,走的太近了。”
多谋,更善断,下定决心之后,浦寿庚便借辞行的机会,将自己的意图转述给韩沙,他相信,这位和自己翻翻覆覆斗了七八年的老对手,一定能够明白自己心意,也一定能够作出准确到位的应对。
“我那弟弟是个极无用的人……这种事情,靠他作中间是一定要出事的。”
“……韩大人也许明白了,但我还没明白。”
坦率发问,张元空想知道,为什么林灵素对阿罗本的一席话,就会让浦寿庚下决心,要把那兀纳放弃掉。
当初,正是三张兄弟作中人,帮那兀纳搭上了“反正”的线,那当中,他们也亲身感受到了浦寿庚对那兀纳的巨大影响力……或者,干脆说是“控制力”,特别是现在,赛甫丁和阿迷里丁已死,浦寿庚通过那兀纳所能掌握的力量,已是现在武荣地区唯一能够对抗陈安国的力量,那怕是出于平衡的需要,韩沙、乃至朝廷也会给他们以一定的,甚至可能是比过去更大的空间,为什么,浦寿庚却要在这种时候主动放弃那兀纳?
对张元空直言不讳的发问,浦寿庚沉默了一会后,说,有一些海外的事情,倒想说给张元空知道。
扬帆出海,一路西行,历鲸波万里后,有面积广大的陆地,那里,也正是浦寿庚的祖先们所出发的地方。
“那里穷,很穷。”
虽然地方广大,但三分之二以上都被黄沙覆盖,气候干热,难以生存,只有少数地区依托水源,才能建设成为可以居人的绿洲。
“但绿洲大小皆有定数,能够出产的东西,再用心,也就是那么多,只要连续几年多生了几个娃娃,粮食便不够大家吃了,要么出去抢劫,要么就是向远处移居。”
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那块陆地,但显然对与之相关的事情非常熟悉,浦寿庚敲击着桌子,用抑扬顿挫的声调,为张元空唱了一首当地的民歌。
“……我们是天生的强盗,我们抢劫远来的客商,要是没有人供我们抢劫,我们就抢劫自己的兄弟!”
“这,这还真是……”
“一切都是为了活命啊。”
神色淡淡的,浦寿庚说,如果地里能够种出足够多的庄稼,谁也不想冒险出门,但形势逼人,没有办法。
在那片大沙漠上,几乎所有的传说都与“远方的乐土”有关,各种宗教都向信徒们承诺,说在远方有着流奶与蜜的地方,是神应许之地,只要移居过去,便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真有这样的好事?”
张元空不以为然,表示说这种宣传简直可笑,这世上当然有很多肥沃的土地,但无主的肥沃之地那就很罕见了,流奶与蜜之地?真有这样的地方,早就该有百姓在那里定居建设了吧。
“人离乡贱啊,那里有这么好开拓的。”
“是啊。”
笑着,浦寿庚说,张元空说的一点都没错,但无论多辛苦,也比留在大沙漠里等饿死强,是不是?
“从大沙漠继续向西,又是大海,再行数千里,又有陆地,面积不次大夏。”
对那块陆地的情况,张元空倒是有所了解:那正是卡门的家乡,据说,那里现在分裂为数十国家,相互攻战,国界线每天都在变化,却也始终没有什么致命的变化。
“是啊。”
在浦家先祖与卡门的家乡那里,移民,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有为了生存去寻找食物和土地的,也有为了发展去寻找更好环境的。
“……类似,类似于大夏的‘战国’时期吧。”
浦寿庚说,在他看来,依据到了新国家后如何自我定位,可以把“移民”区分为两种类型。
“前一种呢,是入乡随俗,到那里,便安心作那里人。”
介绍说,类似大夏的象戏,在远方异国也很流行,同样有车马王相,只是细节上有所不同。
“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他本是罗刹国人,是当时国中最顶尖的象戏天才,无人能敌。”
后来,罗刹国中生变,那人出奔到了佛国,轻轻易易便把当时佛国棋手全部打到抬头不能,之后,他便入了佛国的籍,每日里依旧只是下棋,中间佛国与罗刹国曾经兵戎相见,他也浑不在意,还曾捐资朝廷,襄助军用。
“再后来,那佛国与旁边的黑森国相争,被打的大败亏输,国都也丢了,国王大臣流亡在外。”
那人当时已是佛国的名流士绅,这时,又出来,归化入了黑森国的籍,依旧下棋,也作些事情,助那黑森国安靖地方。当时,黑森国攻破佛国都城,屠城十日,尸枕狼籍,那人也不以为意,还曾与几名黑森国的棋士一并去劳军。
“再后来,佛国人反攻回来,复了国土。”
那人因劳军、安靖诸事,无法容身,便又辞国它去,但因为之前朝秦暮楚的事情,恶了诸国,皆不许他参加厚赏棋战,也不许他过去般出入王庭,是以晚景潦倒。死后,葬在佛国,有人为他立了一块牌,极口称赞他的无双棋艺,其它事情,则是揭过不提。
“入一方土,为一方人么?”
在张元空看来,这人的人品确实不敢恭维,但每新入一国,便立刻以之为家,全不在乎自己出身事情,倒也是个放得下的人物。
“是啊。”
补充说,那人尤其难得的一点是,罗刹、佛国、黑森三国的国教各各不同,那人每至一地方,便改一次宗,换一次神,总之就是一条原则:入乡随俗,绝不自外。
“至于另一种类型么。”
在细讲之前,浦寿庚介绍说,自己刚才说到那人改宗拜神的事情,张元空似乎还没搞清其中的重要性。
“在那些国家里,没有儒门的,教门就相当于儒门的地位,甚至还要高,教宗的地位,凌驾于大多数国王上面。”
在这种情况下,那位棋手能够毫不在意的不断改换门庭,就更显得刺眼无比,实际上,多数移民的表现,是固守自己原来的信仰与风俗,拒绝被新的环境同化。
“‘入乡随俗’,和‘关门锁户’的区别吗?那,浦公觉得,这两种类型,那种更好?”
“我们浦家入大夏已五百年了。”
对张元空带一点挑衅的提问,浦寿庚并没有生气,而是坦率表示说,五百年来,浦家其实一直是两条腿走路。
“自从当年寿成、寿庚两位祖先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每代子弟都有分工,有人要读四书五经,学琴棋书画,有人要守祖宗规矩,作蕃方模样。”
自嘲的笑着,说当年开创浦家文脉的,是浦寿成,他的诗文,得到了当时天下最顶尖文士的认可,既玩佛访道,又精于儒术,最终作到大州知州,相当于今天韩沙的位子。而同时,担任了市舶使的浦寿庚却一直到死的时候,都还连夏话也说不好,筷子也用不好,每天交游往来,皆是夷商,对夷教始终虔诚礼拜,定期供奉,甚至还干过在公开场合脱到赤条条的,亲手捅死一只小山羊,然后用火烧了献神这样的事情,虽然是公认“精明干炼”的理财圣手,却也是公认“粗鄙无文”的不学蛮子。
“但我若说,寿庚祖先的诗作,虽然比不上寿成祖先,却也没差多少……大真人,您可相信?”
“正如浦公你们兄弟今天一样吧。”
微微点头,张元空并不意外,这种分头下注的手法,在大夏世家中并不稀奇,他见过也不是一起两起。
“几百年来,浦家一直是这样作的,既努力保留自己在夷人、海商中的独特影响力,也努力保证自己在大夏士人当中有所位置……两主当中,左右腾挪。”
在大多数浦家的人看来,这样的思路就很好,保证了浦家的数百年富贵,但,近年来,浦寿庚却一直在考虑。
“……该有个决定了。”
脚踏两只船的人,迟早会有落水的一天,早在成为家主之前,浦寿庚就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持续了几百年的左右摇摆的家策变成一边倒,而最近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天晚上林灵素对阿罗本毫不留情的压制与羞辱,则帮助他下定了决心。
“浦家,是时候‘入乡随俗’了。”
对浦寿庚的决定,张元空表示了礼貌的祝福,随后,他继续发问,浦寿庚的这个决心,和他打算放弃那兀纳的决定,之间,到底有何关系?
“大真人啊。”
浦寿庚早已下了决心,无论今天晚上韩沙派谁过来,有的事情,都要说清,说透。
“关于亦思巴奚兵变的那件事情……到底源头在那里,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