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落下山崖,已过了十多日。起初五天我仍依着婆婆的指示,一日两次喝药献血助禹湮驱毒,到后来他的情况逐渐好转,只需服用调养的汤药并配合施针排出残馀的毒素。
到今日为止,他的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下地行走早已不成问题,因此我们决定明天便返回天罗王宫。
这些天里我们彷彿隐居山林,外界一切纷纷扰扰都与我们无关,说实话,这样的日子并不是不愜意,但是我们各自都还有未完成的事得做,我的任务尚未解决,平儿还在等我回去,而他,身为桑国大将军、身为木兰帮帮主,更是不可能一辈子悠哉地待在这里。
所以,今夜之后,我们便要分道扬鑣,回到我们原本各自的道路上。
也不知道我们消失的这十来天里,宫里究竟会引起多大的骚动?我这个无名小卒也就算了,禹湮以桑国使臣身分来到天罗国,却在天罗国境内下落不明,桑国若是知晓,恐怕不会善罢干休吧!回去之后,大概又是一场轩然大波的开始……
「在想什么?」禹湮朝我缓缓走了过来。他似乎刚沐浴完,一头雪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背后,还带着些湿意。他的肌肤依旧剔透如玉,却因为这几天的调养多了几分血色,一张唇不点自朱,那双玫瑰眸子彷彿沾上了露水,氤氤氳氳看不真切,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恍惚间似觉有仙气繚绕。
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好看,是要我们女人怎么活……
我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身旁的大石头。「我睡不太着,便出来庭院看看月亮,想些回去以后的事。」
他轻「嗯」了一声,在我身旁盘腿坐下。他拢了拢长发,微蹙起眉,似乎觉得老散着头发很碍事。「我的发簪掉了,你有没有可以束发的东西?」
我摇头。「我的发带在跳下崖前就被风吹走了。」
「好吧。」他点点头,不再理会头发,抬起头望着夜空上柔和的月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望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恍若着了魔般慢慢地凑了过去,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我的鼻尖已经距离他的脸不到一吋。
「你要做什么?」他往后缩了缩,有些戒备地盯着我。
「原来连睫毛也是白色的耶……」我惊叹地发表我的新发现。
他抽了抽眉角,脸上的无言表情这次只维持了一下子,大概是对我的怪异日渐麻木了。「当年和我谈判的凤湘翊,应该是你吧!」
「咦?你怎么知道?」
「只有你会在办正事时好奇这种事……」
「我那叫做有求知慾!」我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不过,我一直想不透,既然你跟凤家人有着抄家灭族之恨,当时为何会救我?」
「救你的是慕容桑榆,不是凰湮。」
我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呃,慕容桑榆跟凰湮不都是你吗?」
他叹了口气。「想到凤凰王朝曾有段时间掌握在你手里却没有灭亡就觉得神奇。」
「喂……」这话我还是听得懂好吗?他是在变相骂我笨!
「我的意思是,救你是职责,关係到桑国和凤凰王朝的局势,以大局来看,并不适合带入私人情感。我不会拿全桑国百姓的安危来做为復仇的代价。」他难得有耐心地解释着。
「喔。」我点点头,其实还不是完全能理解他的想法。在我看来,既然是仇人当然恨不得对方早点死啊!更何况还不用自己动手,只要见死不救就好,这么好的机会他干嘛要放弃?
话又说回来,要是他当初没救我,我好像现在也没办法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问他这个问题……
「对了,我还有个不解之处……」
「你到底有多少问题?」他皱起眉,打断我的话。
「就说我充满求知慾嘛!」我咋了咋嘴,白了他一眼。「今夜之后我们就再也没什么交集了,你让我问一下会死喔?」
「没有交集……」他低喃着,垂下眸子似乎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叹息,摆了摆手。「罢了,你想知道什么就儘管问吧,我都会告诉你的。」
「咳咳,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坐直身子清了清喉咙,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怎么把自己搞到这么凄惨的地步?你是怎么中的毒?还有你的随从们呢?我看见你被刺客包围时只有你一人,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如若我想的没错,刺客应是桑国那边派来的,就为了在这时机点除掉我,他们便能把罪责推托给天罗国。这是桑国内部的斗争,有些复杂,我说了你也不会懂。至于怎么中的毒……我要是知道,我就不会中毒了。我的随从们当时被刻意引开,我想……应该是全军覆没了吧。」他说到「全军覆没」时,脸上仍旧是平静无波,也不知道是多年征战让他早已看透生死,还是把悲伤放在心里,独自忍着这份悲痛。
我不希望让他越想越难过,便赶紧转移话题。「咳,现在换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成为木兰帮帮主?木兰帮可是江湖上的组织,而且成员全是女子,你身为桑国大将军竟然还兼职?」
「木兰帮是我母亲创立的,她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又不放心把木兰帮交付给其他人,便由我接下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不得不假扮女子?」
他嘴角微动,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哭笑不得。「我何时假扮女子?」
「啊?可是……可是大家都说慕容桑榆是女的……」我说到最后,自己也发现了矛盾之处。是啊,大家都说慕容桑榆是女的,可是慕容桑榆他有亲口承认吗?有人真的确认过,他究竟是不是女子?还是,我们都把一切事情想得太理所当然了?
「只因底下的成员们全是女子,便理所当然认为帮主也会是女子,这就是世人的通病──自以为是。」他顿了顿。「不过,我倒也没去特意澄清。就某些方面而论,这样的确能省下不少麻烦。」
所谓的「麻烦」,大概就是指桃花债吧!我试着想像那个画面:当木兰帮那些单身且正值青春花季的少女们发现她们一直崇拜着的自家帮主竟是个超级美男子……嗯,果然选择当「帮主姐姐」还是比较明智的决定!
这个晚上,我和禹湮坐在这庭院的石头上说了一整晚的话,大概是我们共同经歷生死患难,再加上这几日朝夕相处下来多少也有些感情了,想到回去之后禹湮就要返回桑国,我俩从此便可算是形同陌路,不由得有些感伤,便没了睡意,一夜东拉西扯地直聊到他的头发又变回黑色。
太阳升起,返宫的时刻到来了。
「你先回宫去吧!」回到都城里时,我在城门口停下,对禹湮摆着手说道。「我们两个没理由一起回去。而且在回王宫之前,我想先去看一下儿子,不知道耀雪有没有告诉他我失踪的消息,我怕他胡思乱想。」
「也好。」禹湮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之后,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我。「过几日……我便要返回桑国了。」
「我知道啊,你昨夜说过了。」
他垂下头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正认真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然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的双眼。「兰漪,你要同我一起回去吗?」
「什么?」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不确定地再重复了一次。「你是说,跟你一起回去?回桑国?」
他微微頷首,嗓音略带低沉,此刻听来竟有几分蛊惑醉人。「我说会对你负责,不是随便说说的。我既……既看了你的身子,又受你救命之恩,我会负起责任……娶你进门的。」
「等等等等等……你现在……现在是在向我求……求亲吗?」我因为过于惊讶,话便跟着说得结结巴巴,还险些咬到舌头。
他又认真地点点头。「你若要这么认为,应该算是的。」
还「应该」算是?他现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你若觉得欠我人情,姑且当作是我在报恩吧!当我是凤湘翊时你救我一次、我和我儿子被刺客绑架时你也救过我一次、我潜入朝霞宫被围困时你又救了我一次,我总计欠你三条命,现在才还了一次,算起来你还亏着呢。」我揉揉眉角,尽量耐心地解释着。「至于被你看了身子这点,就更不需要在意,我已经嫁过人了,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这种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的。」说穿了,「肚兜」其实就是「露背吊嘎」嘛!我上辈子虽然还没有勇气穿比基尼,但也不至于闭俗至此。身为二十一世纪现代女性,如果连露个背露个事业线都要人负责,那叫那些女明星情以何堪?
见他蹙着眉很是纠结,我想他大概没有听懂,想了想,便举了个例子帮助他理解:「你想,假如有一天你恰好从一间失了火的青楼外经过,里面正办着事的姑娘和恩客们为了逃命一时忘了穿衣服便逃出来,难道你看见了便要对他们负责?你负责得完吗?」
其实这话我自己也觉得逻辑好像有些不顺,但看着禹湮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便不再多说,负手故作高深地说道:「这其中道理有点玄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回去之后再自个儿好好想想,走吧!」
禹湮在某些方面上,是很死脑筋的人,也正是这份死脑筋,让他突破了盲点。他虽然还是一副听不懂的模样,却篤定地说着:「但那终究只是假设,事实上我并没有从失了火的青楼外经过,我只看了你一人的身子,所以我还是应当对你负责的。」
「我一个姑娘家都说不在意了你纠结个屁啊!」我终于忍不住激动了,我一激动就会不小心爆粗口。别的男人是千方百计要逃避责任,像他这么热爱负责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在这话题上无法和他沟通下去,便又另闢一条突破的道路。「好吧,这件事先别理它。你说要娶我,可你对我有爱慕之情吗?」
还没等他回答,我又接着说:「你们古代人就是这点不好,在这方面脑筋太死,总把婚姻当筹码、当责任。婚姻固然是责任没错,但也得在爱情的基础上,否则成亲后两个人要不是相敬如宾,就是互相折磨。你看我像是会跟人『相敬如宾』的人吗?不是嘛!那你又希望我俩互相折磨?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你就是个m……呃,『m』是被虐狂的意思,不过这好像不是重点。总之,你的人生还长的很,将来总会遇到一个让你愿意交付真心的女孩子,就算遇不到,凭你这样的长相地位,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娶我这么一个带着儿子的寡妇?若我是倾城绝色也就罢了,可你又没瞎,自己看我这样……唉,也知道的。这岂不是平白让人笑话?」
一段长长的话说下来流畅无比,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颇有当两性专家的潜质。是说我如果真成为两性专家,那大概就是这时空里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两性专家,到时我岂不是赚翻了?嗯,这似乎也不失为一项有前途的发展……
我正美好地想着,忽地就听禹湮问出一个本不是重点但实际上却最该是重点的问题:「你们古代人?这是什么意思?」
「呃……这里用到的其实是『转品』法,将『古代』这名词当形容词来用,指的是『思想死板』的人。你听不懂?没关係,你毕竟是习武的,国文不好不打紧。」我说得面不改色,顿时有种自己的脸皮随着年龄越来越厚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太久没去角质了……
禹湮还是一头雾水,我再也没耐心瞎掰,便不耐烦地摆摆手。「唉,随便你听不听得懂,这件事就这样不必再提了,我会当没听你说过,你快些回宫吧!他们该找你找得急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终是没再坚持说服我让他对我负责。他点了点头,低声说:「也罢,既然你不愿,我也不好勉强。我先走一步了,倘若有日你改变心意,再来桑国找我吧。我从不做空头承诺,既然说了,便无法当作没说过。」他说完,又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渐渐消失在人群中背影,越看越觉得他很落寞很凄凉很可怜,彷彿刚刚被一个狠心的女人拒绝求婚……事情其实不是这样的啊!
无论如何,这件突发状况勉强算是解决了。我收拾了心情,打算先往木兰帮基地去,我已经超过半个月没见到平儿了。
方才回到城里时光顾着和禹湮说话没察觉异样,如今一路走下来,却是渐渐发现了周遭的气氛不如往常活泼热闹,整个都城笼罩着一股诡异的肃穆气氛,像是……在办丧事。
事实证明,的确是在办丧事,因为我刚转到北大街上,便看见脚下散落的冥纸。大街上很乾净,只一片白──冥纸的白。数不尽的冥纸铺满整条街,风吹起时如雪花般纷飞,萧瑟悲凉的气息瀰漫在四周,让人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这排场,似乎是富贵人家出殯。也不知道我消失的这几天里,城里哪位贵人过世了?
出于好奇心,我走向一间距离最近的麵摊,向老闆打听:「老闆,请问一下,这是哪户人家在办丧事啊?」
老闆原正忙着下麵,闻言抬头奇怪地望了我一眼。「这么大的事儿你竟不晓得?」
我笑笑。「我才刚回到都城,不晓得城里的时事。」
「难怪如此。」他理解地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语气中尽是唏嘘。「那是夜王妃的葬礼。」
「夜王妃?」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夜王……是指全夜吗?」
老闆立刻停下动作,压低声音教训道:「小姑娘不懂事,怎能直称殿下的名讳?唉,夜王当然只会是那位,还能有谁?」
天!我不过才与世隔绝了几天,这城里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全夜不仅娶妃了,而且那王妃还死了?先前倒是没听见风声说全夜要和哪家小姐成亲啊!怎地这么突然?
想到这里,我再不问老闆那命薄的夜王妃是谁,就太对不起我的八卦心了。「老闆,你可知晓那夜王妃的名字?」
「王妃闺名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岂会晓得?只知道似乎姓『兰』。」
「姓『蓝』啊……」我点点头,边思索边咕噥着:「这王妃的姓和我的同音耶……」
「可知道是哪家千金?」我接着问。「难不成是……太史令蓝蔚天大人之女?」
老闆又怪异地扫了我一眼,像是不解我怎么会那么八卦,但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不是,听说王妃生前是宫女,在宝恩公主身边当差。这一介宫女能成为王妃,本该是几辈子求来的福份哪!只可惜天妒红顏,王妃竟死得这样早……」
老闆还在感慨地说着,我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左眼皮突然跳得厉害,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该不会,这王妃姓「兰」名「漪」,恰恰好就是我本人吧……
一般来说,一个人要看见自己的墓,排除小龙女等住在活死人墓里的一类,大抵会在两种时机:下葬那天被引魂回来,以及每逢清明及忌日子孙祭祖的时候。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就不是一个「人」,而是鬼了。
所以,当我看着眼前庄严地刻着「夜王妃兰氏之墓」的墓碑时,没有前人留下的经验,着实不知现在应该如何反应。
我知道全天下姓「兰」的女子肯定不只我一个,但全夜认识的,基本上就我一个人了。也就是说,眼前这个或许大概好吧肯定就是我的墓。
告别了麵摊老闆后,我一路打听,找到了这个「夜王妃」的新墓。墓碑旁摆放的鲜花还开得正甚,加上方才在街上看见的遍地冥纸,可想葬礼是最近才办的。
我望着自己的墓许久,当震惊的情绪渐渐缓过来后,脑中浮现的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想法:
第一, 全夜果真有钱,这墓还真是气派啊!
第二, 棺材里埋的是什么?衣冠塚吗?
想了想觉得自己真是无聊,摇头无奈地苦笑了笑,脑子里却忽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全夜以为我死了,还为我办了葬礼,那平儿呢?平儿肯定也会以为我死了!他都已经从小没了爹爹,现在连娘都不在了,他一个人承受得住吗?
想到这里,我再也顾不得这莫名其妙的墓,立刻飞奔前往木兰帮基地。我一定要亲眼见到他安然无事,一定要尽快让他知道,他娘还好好地活在这世界上,并没有丢下他一个人!
然而到了基地,看见眼前情景却让我浑身一颤,灵魂彷彿一瞬间被人抽空。一阵恐惧从脚底窜上来,我必须扶着门栏,才能勉强站立。
空的,四处都是空的,桌椅还在,却没有半点人跡,一如半年多前我找去春香院底下的旧木兰帮基地,只是此处的地板还尚未蒙上灰尘。
这里被弃置了。
其实这并不是特别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一旦基地有暴露的危险,就有可能换至其他地方。可我的平儿呢?他在哪里,我该去哪里找他?
木兰帮的成员们该不会也以为我死了吧?那她们会怎么处置平儿?她们会不会带他一起走?
我越想越害怕,却仍不敢放弃最后一丝希望,颤声地喊道:「平儿?平儿?」
没有人回应,我拖着发软的脚步,一间房一间房地翻着:「平儿,娘回来了!你在哪儿啊?」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的回音,我跌坐在最后一间房的地板上,全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心中只馀一片迷茫。我缓缓曲起双腿,将头埋进膝盖里,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兰漪,别慌,大家都那么喜欢平儿,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
我不断这么告诉自己后,终于冷静了下来,有了勇气重新站起来。
就像我以宫女身分潜入皇宫,许多木兰帮成员们也会以各种身分潜伏在都城大街小巷以获得情报。我回想了一下,忽然记起有一个姊妹就在夜王府里当厨娘,我决定去找她打听,顺便也让全夜知道我还没死。
我到了夜王府外,看着大门前高高掛着的两个白色灯笼,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全夜,他这是何苦呢?他既然建了墓又办了葬礼,便是认定我已经死了,可夜王妃又是什么?
如若我真死在那悬崖底下,他便打算让一个死人当夜王妃?多少名门千金排队想嫁给他,就算只是侧室也无所谓,可他却让「死了」的我当正妃,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算了,这些事晚点再好好跟全夜说说,得让他把这件荒唐的事纠正过来才行,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平儿。
我上前拉起门环敲了敲,不一会儿一个家僕出来,看见我时露出惊喜的表情:「这不是兰漪姑娘吗?好些日子没见到您了,您都到哪儿去啦?不过……您这身衣裳,怎么像是从宫里出来的……」
这家僕也算是个眼熟的,因为我曾在夜王府住过一段不算短的时日,基本上府里的人都认得我和平儿。
可是他这反应,怎么像是久逢故人的欣喜,而不是见到本应躺在棺材里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惊吓?
我想了想,然后堆着笑点点头和他敷衍了几句带过宫女装束话题,接着试探地问道:「对了,夜王府是不是近来有丧事啊?」
那一身白衣的家僕闻言抿了抿唇,像是在挣扎着要不要说,回头往府里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后,才凑过来叹了口气说道:「是夜王妃的葬礼。本来我们这些下人是断没有资格议论主子的,可夜王殿下一向英明,这会儿也不晓得为何会做出此等糊涂事。先前姑娘住在此处时殿下总听姑娘的话,劳烦姑娘替我们劝劝殿下吧!」
我什么时候塑造出让全夜对我言听计从的形象了……我在心里翻着白眼,但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你且说说看吧。」
「唉,夜王妃之位悬宕已久,全夜王府上下的人都替殿下着急,好不容易盼到殿下娶妃了,却是娶一个灵位作正妃……为了这件事殿下和陛下头一次闹翻了,最后还是陛下实在没有办法了,才默许殿下这样胡来,太后娘娘为了此事可是气得不轻,听闻如今还躺在床上不肯进食。」
听他这么说,全夜娶了一个死了的女人做夜王妃的确是事实,可看这家僕对我的反应……难不成,夜王妃另有他人,全夜娶的是另一个同样姓「兰」的女子?
我自己在这里胡乱猜着也不是办法,直接问全夜最快。「我知道了,我会试着和殿下说说的。不过殿下在府里吗?可否为我通报,我想见他一面。」
「瞧小的只顾着说话,居然让姑娘一直站在门口,实在失礼!」他抱歉地笑了笑,侧了身子抬手迎我进去。「殿下在府里呢,姑娘先请进吧,待小的和殿下通传一声。」
「多谢了。」我点点头,跟在他后面踏进这个已有半年多没来的夜王府。
先前说过了,夜王府不若一般金碧辉煌的王府,杨柳依依,湖水青青,有着别具一格的间适韵味,是让人不怎么会有压迫感、能自然而然感到轻松的一座王府。然而此刻,王府四处掛上了白幡白布,彷彿用了特殊滤镜,一切景物皆失了色彩,只馀黑、白、灰三色。长长的白布在风中幽幽地飘扬着,在这里,我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只有无止无尽的苍凉萧索,就连空气中都飘着不可言说的悲伤气息。
突然间,我很希望全夜办这丧事为的另有他人,那个他即使抱着灵位也要娶进门的女人其实并不是我。要是他真为我如此,我……承受不起。
我正想着,领路家僕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对了,平儿小公子现在也在府里呢,姑娘在等候殿下传唤时要不要先去见见?」
我正要踏出的脚步顿时停在在空中,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你说……平儿在夜王府里?我的平儿他如今在夜王府里?」
「是呀!前几日殿下才将小公子接来的,姑娘不晓得吗?」
「你他妈的怎么不早说!」
「您又没有问起……」
「平儿!平儿!」
当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映入眼帘时,我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心里头的大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我急急地朝他奔过去,他听到呼唤的声音回过头来,和我对上眼时他先是呆了呆,随后那双美丽的凤眼也即刻盈满眼泪。「娘!」
我的平儿一向坚强,就算我们母子俩被绑架来作为威胁全夜人质那回,他也没有掉半滴泪。可是如今他哭得这样惨。
我蹲下身,毫不迟疑地将他拥进怀里。感觉怀中那个小小的身子不停颤抖着,我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用同样在颤抖的声音柔柔地说道:「别怕,别怕,娘在这里,娘没事。」
平儿伸出双臂使劲地揽住我的腰,将头深深地埋进我的胸前,我的衣襟很快地湿了一片。「孩儿……孩儿以为连娘也要丢下孩儿了……孩儿害怕……」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喊的沙哑,再也不是平日唤我时那脆生生的甜软嗓音。
我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发,手继续安抚地拍着他的背,附在他耳边不停地喃着:「是娘不好……都是娘不好……娘怎么捨得丢下你呢?」
「兰漪……?」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知道是他,却又不像他。他的嗓音一贯温雅动听如顶级丝绸,可是此刻呼唤我的声音却低哑艰涩,彷彿每发出一个音对他来说都困难无比。
我拍拍平儿的头,要他先起来,然后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狼狈的泪痕,站起来转过身对着眼前的人慢慢扯开了个难看的笑容。「是我,我没死,我回来了。」
他似乎很努力在消化我的话,一双满佈血丝的琥珀色凤眸紧紧地锁着我。他一身朴素的白衣,头发未綰起,只用一根白缎在背后松松地扎成一束,雌雄莫辨的俊美脸庞苍白无血色,是从未见过的疲惫沧桑。他似乎是一听到消息便立刻跑过来的,胸膛因为喘息还在微微起伏。
「你……还活着?」他缓缓朝我走过来,每一步走得都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就像是害怕出现在他眼前的我只是个幻影,一不小心就会凭空消散。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还活着。」
几乎只是一瞬的时间,我已被他紧紧拥在怀中。他是那样地用力,好似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