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真的如此平静,只是不那么做,更显得自己可怜无助。
关于我的一切决断似乎都十分迅速,三天之内刑部就下了公文,那张盖着朱红色大印的纸上白纸黑字地写明瞭我即日就要被押解啟程去昆稷山。那天夜里我终于扛不住滚滚而来睡意与疲惫睡着了,所幸梦里没有再见到头破血流的二娘、受伤疯狂的霍縝,而是今年早春我带着阿縝踏青时的景象。我还记得那艘画舫的帘布是金色的,落满春日的气息,带着淄河开封后漫上来的水汽,无人划桨,任凭它在河上自由地漂荡,无拘无束,快活非常。
翌日清晨,有人将我带去刑室在我额角上刺了字,冰冷的针尖刺穿皮肤带来的疼痛早已不算什么,我知道将有更疼更痛的东西在等着我,也许我熬得过,也许我会死,但馀生我都将带着这枚金印度过。
沉重的木枷压在了我的双肩上,双手被铁鍊锁在胸前,我麻木地迈着步子,无视着眾人的驻足停留指指点点,整座容城依旧还是我熟悉的模样,路仍是我每日去太学院都会走的路,我原本总是嫌弃它灰败颓唐被岁月侵蚀到没有棱角的模样,可此刻,我却恨不得将这些景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兴许在我将来某个悲苦的瞬间还能回想起我的家乡——有桥有水还有深秋的霜白。
从牢房到城门我走了足足一个时辰,那沉重的枷锁压得我直不起腰来。我看见崇翘站在小楼上,神情忧鬱,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上此刻却不见半点笑意。他没有下楼来同我说隻言片语,只是目送着我,可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那些平日里的同窗、朋友,甚至包括宋瑉都不会来,我现在恐怕早已令人避之不及。
毕竟我从未真正地在乎过他们,也没有真心相交过,所以也并不感到有什么好失落的。
这才是君子之交,平淡似水。无悲无喜,亦无牵无掛。
那些捧着真心而来的,俱是有所图的——图的无外乎也是一颗真心。
到了城门口,押解我的官兵停了下来,朝城楼上看去,我跟着望了过去,带着如此沉重的木枷仰起头来真是不容易,可我还是看到了那个男人。穿着紫衣,戴着金冠,上头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这在远离大海的西津并不多见。那人身材魁梧,因为背光而面容模糊,但他的身形轮廓在我印象中十分陌生。我应该是不认识他的,却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日我在堂下受审,似有惊鸿一瞥,同样是这一抹幽紫。
那人察觉到我抬头看着他,立刻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子放——”
听到熟悉的声音唤我,我忙回头,只见我爹带着两名小廝追了过来,他似是一夜间就生出许多白发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令我一刹那就红了眼眶。
他给那两个官兵塞了些钱,一个机灵的小廝将他们带到一旁喝酒,我们这才有机会可以说上一点话儿。
“我儿受苦了……”他摸着我戴着的木枷和铁鍊,眼泪直流,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脸,声音有些哽咽。
在我印象中,爹总是十分严厉,对我要求甚高,甚至不惜代价一掷千金送我去太学院念书,只求我能有个好的前程,可如今,那些他曾看重的功名利禄一切都已化为泡影。此刻他哭了,是真的在心疼我。
我强忍着泪,说道,“我是被冤枉的,我同那人只是一面之缘,我根本不认识他,何来同党一说?”
他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救回来!”
我闻言,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偷偷往我衣服里塞了点钱,打开了带来的食盒,亲手喂我吃东西,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而我却无法触碰到他,想要抱住父亲,却因为身上的枷锁只能作罢,一时更令我伤心。我食不知味地吃着东西,忙问他一些家里的情况,他也是一概不提,只说都还好。
“阿縝呢,他伤还好吗?”
若说我最记掛的人,除了爹娘,就只剩下阿縝了,我还记得那日他看着我的目光,而我却不得不食言了。我想也许我不能“很快就回来了”。
“那点伤早就好了,只是他一直要来见你,我怕他闯出乱子来,叫人把他给绑了。”
我一听便着急起来,可看见父亲的脸色,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做法不无道理。若是叫阿縝看见我现在这般模样,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不想他再受到任何伤害了,更不想叫他也跟着伤心难过。
“阿縝这个人傻乎乎的,不通世故,不懂人情,又是一根筋,除了我的话谁说也不听,我不在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骗、被人欺负……”我小声地说道,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伽戎奴隶的身份,没人能欺负得了他,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怕他过得不好。
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零星的小雪,城墙上插着朱红色的旗帜在寒风中招展,顏色陈旧,却依旧十分显眼。
该是入冬了吧。我心里默默地想。
我脚步深深浅浅地走进风雪中,没有回头。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阿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