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昆稷山路途遥远,一走便是一个多月,入冬之后更是行路艰难,我哪里受得了这样没日没夜赶路的苦,开始还拼着一口怨气,咬着牙硬撑,后来实在受不住,双腿几乎迈不开步子,那沉重的木枷和铁鍊,将我的肩膀和手腕磨得鲜血淋漓疼痛难忍,被束缚住的感觉又十分难受,几乎叫我发疯,我恨不得直接躺在官道上,任雨雪将我掩埋,直至押送我的官兵抽出皮鞭来赶我继续前行,那鞭子很细,十分不起眼,打在身上不着痕跡,却是疼在了内里,我为此吃了不少的苦头。
我像头牲口狼狈地在地上躲避,默默忍受这等屈辱,在他们不怀好意地嬉笑下强忍着不哼一声,慢慢站起来,心中更怨了几分。可不知不觉竟也这样撑过了半程,而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能够忍耐疼痛。毕竟我从小到大别说受这样的苦,就连跌倒摔跤、刺破手指都不曾有过,不禁猜想大概是过去该受的罪、应受的疼都被攒了起来,到现在让我一次还清。
也没有谁天生娇贵,柔弱得像是只要受一点折磨就会一命呜呼。当我看到远处的昆稷山越来越近的时候,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只要人想要活下去,就能像杂草一般顽强。
“看样子再走个十几天我们就能到了,老子早他妈受够了。”那押送我的官兵一直嫌我走得太慢,拖累了他们一路要同我一起多受些时日的苦,一路上对我也没个好脸色,但是这会儿仿佛终于有了盼头。他扭头看了看落在后头的我,突然大发善心,对另一人道,“要不先给他卸了枷,咱们休息休息,一会儿能走得再快些,一鼓作气到了地方交了这劳什子的差事,咱哥俩也能早早回上京同郡王交代。”
“呵呵,你是想你家婆娘了吧。”另一个揶揄道。
那人瞬间笑了起来,那张兇狠冷酷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柔,“他娘的,几个月没见,怪想的。”
另一个指了指我道,“成是成,就怕那小子贼心不死,歇足了动心思想要跑。”
“就凭他?”他嗤笑了一声,略带鄙夷地说道,“我看他就算长了四条腿也跑不了。”
我眨了两下眼,低下了头,装作没听见。他们最后还是决定给我下了木枷,但是仍用铁鍊将我捆在了树上,对于这些,我都默默承受着。肩头没了重压倒真是让我喘了口气,我安静地坐在那儿闭目养神,却听那急赶着要回去的官兵笑我道,“这可真是心大,这一路上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这苦日子就快开头了,竟还睡得着。”
我微微睁开眼,回答道,“我是被冤枉的,我爹会替我伸冤,朝廷迟早会还我清白。”
那人大笑,“这位牛还是鹿少爷来着,可真真不知宁察郡王爷的厉害。清白?谁不知道您是清白的?可您就得清白地在昆稷山挖一辈子寒铁。”
我微怔,仍不解他所言的真意。他口中所说的宁察郡王是何等身份,他的亲妹妹荣妃是陛下唯一儿子的生母,他本人又手握京畿禁军,是皇亲国戚,与我身份有云泥之别,别说得罪他,我和他之间就连產生误会的机会都没有,他何故要同我过不去?所以我对他所说的半信半疑。
我仍然愿意相信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但我自觉胜算很大只要父亲陈情状递上去很快就能还我清白,毕竟我同那孙行秋不过只是一面之缘,真要追查起来,我也无可畏惧,就算是宁察郡王也不能睁眼说瞎话,而我所需要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昆稷山矗立在边境之上,山林中更显寒冷,加之此时已过小雪时节,我身上有些单薄,行走时倒不觉得,停下后便立刻冻得四肢僵硬。我冷得牙齿直打颤,想要裹紧身上的衣服,却因为手被束住而无能为力。我苦笑一声,这短短一月有馀,我便已记不起高床软枕,温茶暖炉,取而代之的是櫛风沐雨、风餐露宿,就连渴了捧一掬溪水也做不到,又不愿苦求那两个差役,便只得伏在地上狼狈地去舔食晨露和积雪,想到这儿不由对自己钦佩起来。
我吸着鼻子,仰头看着参天大树,叶子早已掉光,只馀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将碧蓝的天幕分割得十分细碎,阳光被云朵遮住了,有些许能从那些间隙中漏了下来,却是照不到我身上的。
不知阿縝怎么样了,他必然想像不到如今的我的模样。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头发像是杂草,形容枯槁,而那沉重的木枷压弯了我的背脊,我暗暗庆倖他见不到此时此刻的我,在他的回忆中恰是最好的我。我在这样的矛盾中想念着他,却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想念着我。不知他寻不到我会不会发疯?或者,他已经慢慢开始习惯没有我的生活,不用再整天陪着我、跟着我,保护照顾我,可以去做一些他自己的事情,甚至离开鹿家,真正自由地过他自己的人生。
他是荒沙上空的苍棘鸟,一飞冲天,飞得比鹰还高,朝着太阳飞行,永不停歇。我比谁都要明白,我的阿縝是雄鹰,是蛟龙。而我却是束缚他的枷锁、铁鍊,将他困在我身边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我知道总有这一天我会和阿縝分离,我想要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我是那么不捨得放他飞走,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一切竟来得这么快,快得叫人措手不及,甚至连分别时珍重的话都来不及说一句。我叹了口气,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而眼下,我自己的境遇已叫我应接不暇,很快地,我就连这样平静地思念阿縝、思念的家人的机会都所剩无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