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都在茫然的状态中,只因为那个差拨说的话一直在我心中盘桓。幸好管营大人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除了递上银子的时候他稍稍抬了抬眼皮瞥了我一眼外,一直都眯着眼抱着手炉小憩。
我木楞地被带走,跟着差役穿过一个小小的校场,还来不及留心四周的景物便已经站在了牢营的门口,来时的路上有些积雪,我走得小心翼翼,浑身都紧绷着,生怕脚底打滑,所以到了地方,反而令我松了口气,我回过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却发现自己实际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跡。
当我还没来得及记住自己的牢房番号和位置的时候,我人就已经被推进那间昏暗潮湿的房间。这里面四处漏风,同在外头一样冷,我只是站在原地,直到无孔不入的来自昆稷山的寒意快要将我冻僵。我抬起手捂着嘴呵气,掌心终于有了些许暖意。牢房外面摆着一个暖炉,我慢慢朝那里挪动步子,想要过去取暖让身体快点暖和起来。忽然,脚下一绊,我猝不及防摔了个踉蹌,只听有人怒喝一声,“你他娘的没长眼吗?!”我还在踩到旁人的慌张之中,便突觉小腿上一痛,是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昏暗中,只见一个人影从地上跳了起来,看轮廓身材十分魁梧动作却十分敏捷,看不清脸只听得见他嘶嘶地倒吸着凉气,紧接着我身上又重重挨了几脚,那人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道,“哪儿来的龟孙子,扰了你爷爷我的清梦!”
我被冻得浑身发僵,倒在地上,又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踢上几下,连日来无处宣洩的一腔怒火和委屈几近要满溢出来,忍不住争辩了几句,“明明是你横在那里,怎可全都赖我?”
那人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娘,抬起脚就要往我身上踩,牢房内十分昏暗,我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和具体位置,可凭着面对危险时的本能我还是就地滚到了一旁,若是被踩实了,恐怕我小命也快没了。那一脚果真势大力沉,光听到那闷闷的声响就令人后怕,我确实不够冷静,不该招惹那人逞几句口舌之利,他占着最近暖炉的地方,想必是这牢房里的霸王。
我捂着胸口,大喘着气,叫道,“你这无赖!还想要动手吗?”
他岂会就此作罢,冷笑一声,走来揪住我的领子将我从地上拉扯了起来,我这才看清,那人是个宽额扩面的黑胖子,只见他轻蔑一笑,道,“呵,我还以为是何等人物,说起话来文縐縐的,有个屁用?!今儿爷爷就教教你这昆稷山的规矩!”他离得我有些近,一口浊气喷在我面上,令我觉得噁心,我怒目圆睁,心中忿忿不平,这连日来我吃尽苦头受尽白眼,如今竟连这等醃臢匹夫都可以羞辱我,这等足下草芥、池中蜉蝣也配站在本少爷面前同我这样说话?!
我放弃了想要掰开他那双令我感到窒息的手,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我极少动手打人,从不欺辱家中的下人,对待外人更是彬彬有礼,这一巴掌下去只听见一声乾脆的“啪”,我的掌心就立刻跟着发热发麻。
他怔了一怔,旋即大怒,一拳挥了上来,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脑门上,我应声摔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我的头劈成两半,与此同时,四周一片寂静,而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我失去了所有的感知。我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无望又无助,无论我如何挣扎、如何愤怒都无济于事,我内心疯狂地在呐喊:快站起来、快杀了他!一瞬间身体深处从未有过的暴戾残忍的念头破土而出佔据了我全部的神思,就连我自己都感到无比陌生,仿佛这已经不再是我,但很快的,我思考不下去,就连保持清醒都无法做到,疼痛最终变成了麻木,而我也随之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我是在月升中天的时候清醒过来的。头痛并未缓解几分,但令我意外的是我的额头上缠着一层白布,隐隐透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你醒了?”身旁忽然响起了一个很轻的声音,我的视线在黑暗中还无法聚焦,只依稀分辨出坐在我身旁的瘦小身形。
“哎,你可别乱动了。”我刚想要撑起身子,肩膀就被人轻轻地按了回去,他的动作并没有多少力度,却温柔得令人无法拒绝,“你好好睡一觉吧,明儿早上还要干活的,你新来的,怕是不知道,挖寒铁可是个力气活儿,他们可不会管你有没有受伤。”
他有些嘮叨,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我笑了笑,满嘴都是苦涩,竟没想到还会有陌生人关心我。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被人呛了一声,立刻便闭嘴噤声了。我躺在烂草席上沉沉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我的动作惊动了他,他却只敢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想做什么?别再招惹韩四了。”
我转过头,问道,“我头上……”
一开口就令自己吓了一跳,嗓音十分沙哑,像是被灌了一大缸的醋,说不出一个字来。
“是张差拨亲自为你包扎的,”那小子随后更是压着嗓子,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那仍霸着最靠近炉火位置的黑胖子,“韩四还被罚了呢。以后只要你别再去招惹他,他定不会来招惹你了。”
他眨巴着一双眼,看起来还像是个纯真的孩子,我摸了摸头上纱布粗糙的质感,觉得他不会说这些话来戏弄我。我细细一想,到昆稷山牢城的第一日,前后遇到的差拨如此关照我,必是家中打点过的,想来我离开这鬼地方也是指日可待。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眼前的少年。
“林愈。”他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也十分显眼。
他非常年轻,骨架还没完全长开,看着有些瘦小,毫无任何威胁性,他的声音轻快活泼得听不到一丝对现状的怨懟与对未来的怀疑,音调更是蕴含着孩子特有的无忧无虑,我猜想他不过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不知道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竟然也被流放到这种地方来。
“我叫鹿鸣。”我躺在冰冷的干草席上,在昏昏欲睡之际才想起自己似乎并未报上姓名。
“我知道。”
他的声音极低,那句回话隐约是这三个字,又不像是,我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细究,便已被拉进了沉沉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