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愈在我身后咯咯地笑得不停,把一隻豁了口的破瓷碗敲得咣咣作响,提醒我,“若你只顾着梳洗打扮,恐怕来这儿的第一顿就得挨饿了。”
我平静地看了一会儿水中自己的影子,很快就接受了自己这时人不人鬼不鬼的邋遢模样。我拆下裹在头上早已沾染上冷汗和血渍变得脏兮兮的布条,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昨夜刚刚认识的少年,摇了摇头。
“哎,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不信?这里吃饭若是去晚了,可连穀糠粥都没剩下的。”他在我身后喋喋不休,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显得格外地嘶哑,“你新来的不知道的事儿可多着呢!再过几日这淄河就彻底冰封了,到那时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随意靠近了,免得惹上嫌疑,谁叫年年都有人想要逃跑。”他遥遥一指大山,那昆稷山的背面就是东泠的国境。
他说的我都明白,因而令我愈发烦闷,为了放过自己的清净,我最终选择妥协,顺从地跟着他回去。刚刚扑面的冷水并没有令我恍惚的神智回归身体,我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走神,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我强迫自己注视着走在前面那瘦小的背影,却发现林愈年纪小小竟然有些佝僂,说话也十分老练,能够熟练地应付着差役的质询,正在为我们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开脱。我无法想像自己总有一天会变成像他那样,被这牢笼关到驯服,殫精竭虑想要的不过只是一餐温饱。
不,我绝不能就这样过一生。
“新来的!”
那个差役一声低喝,我猛然抬头,一根用旧了的马鞭已经指到了我的眼前,我不敢轻举妄动,瞥见一旁的林愈正在给我使眼色。只是那差拨看见我的脸时似乎有微微的愣神,但在我还未觉察出他异样的原因之前就恢復平常,使我怀疑那不过是我自己的错觉而已,“你就是昨儿来的那个不安生的?”
昨日到昆稷山的确实只我一人,可天地良心,昨夜和那个狱霸起衝突绝非我所愿,我只求在这多事之秋少惹事端,等待父亲上下打点能将我救出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
“听老张说了,”他放下了马鞭,跟着语气缓和了许多,说话带着些上京的口音,“你昨儿夜里被韩四打得头破血流的。”
这话听起来令人有些恼火,他的语气又十分肯定,仿佛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我无从争辩,只得点了点头。
他嗤笑了两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以后我保证这里没人敢再欺负你。”
“我……”
他像是看出了我一脸茫然的狐疑,解释道,“你是孙将军的朋友,自然也是我们的朋友。”他顿了顿,我瞥见他对着远处的群山微微蹙起了眉,露出略带自嘲的轻笑,“将军大概绝不会想到我们烈风军现在的处境,是呀,谁又能想到呢?不怕你笑话,我们这些当差的以前都是跟着孙将军出生入死一块风光过的,可惜……呵,到如今咱们这帮兄弟算是废了,只能待在这种鬼地方,知道的说咱们是在这儿当差的,那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帮人也被流放昆稷山了呢。可是,皇上还是念情谊的,好歹留了咱们兄弟一条命没有赶尽杀绝。”
我顿时明白过来,昨日那个姓张的差拨帮我,今日这个也对我说这么许多都是因为知道我被发配昆稷山是与孙行秋有关,将我当作了孙行秋的朋友。
我内心五味杂陈,因为这个孙行秋,我非但要承受这祸从天降的一切,我的前程、我的未来更是因此晦暗不明,我的人生兴许已经彻底改变,就算我不爱去学堂,不想上京赶考,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可如果我的未来是成为一个被流放的囚犯,那是完全偏离了我对未来所有的预想。我想过,也许我会度过碌碌无为的一生,但一定会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儿女成群,待我老了,不求我的名字可以留在青史中,鹿鸣这两个字只要能鐫刻在一块不大不小的墓碑上,在这西津的砂石泥土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就行了。
然而我却无法怨恨孙行秋。他只是送了一朵花给我,这一切对我而言是我同他的缘,也是我的劫。
“我姓曹,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我就在採石场,一会儿你们干活的时候就能见到我。”
我连连称谢,想我虽然倒楣,苦没少吃,罪也没少受,但也算是遇上了不少贵人,有缘自要珍惜,将眼下的日子过好,方能再图将来。可这种想法很快地就彻底破灭了。
林愈说的没有错,等我赶回去的时候,留给我的是清可见底的残粥。我只得用勺子一点点将木桶壁上掛着的那点儿刮拉下来,送到嘴里。那味道实在难以言说,粗糠秕屑无法下嚥,更无法填饱肚子,我心中叫苦,可这全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一不痛快就使性子,毕竟那时在我身边的是霍縝,他总是会让着我,因为在意我而妥协,他并非真的怕我,而是真心地对待我,以至于能够容忍我无良的少爷脾气。
可这里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在意我了。
我将两隻粥桶刮得一乾二净,摸了摸肚子,还没有半分饱,可我能得到的已经没有更多了。
几缕晨曦透过山岭的间隙照射了过来,照耀在我手中拿着的陌生工具上,而我正学着身边人的模样挥动着手臂将可能蕴藏着寒铁的石矿挖出来,然后再用冻僵了的手捧起那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想像着它们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柄柄利剑、长枪。
从这一日起,它们绝不会再无人知晓地被埋没在这一片大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