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能爽利的去看看爸爸的想法是落空了。
商苗暗叹一口气起了床。
简单的收拾了下自己,一件纯黑色的牛角扣大衣,里面白色的冬裙领口很细节的点缀了蕾丝花边,裙摆是迭层的款式看起来乖巧可爱。
到客厅时她才惊讶的发现林晏不知何时已经准备好正坐在沙发上等她。
见商苗下来便知道她也已经收拾好,于是语气清和的开口,“先吃早饭吧,吃完再出门。”
两人出门时阴沉不虞的天气依旧哭泣不停,远山翠黛全被隐在浓白的雾里看不清模样。
商苗从上车开始便一言不发的盯着城际另一头的白茫,那里是她父亲长眠的地方。
说起来她对自己父亲的印象并不多,孩提时的记忆七零八落拼凑起来还不如一张照片清晰。她对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更多的了解是通过商丽华房里泪痕斑驳的照片,以及那个她也许一辈子都翻阅不尽的书房。
周竹生,
这是她父亲的名字。
一个初闻便会让人觉得这人应是长居山水合眼之处,修竹绿林之深的谦谦君子惨绿少年的名字。
事实证明,他确是这样的人。
至少在商丽华给她点滴拾起的回忆里,他是这样的人。
据商丽华的描述,他父亲生在即使是在如今也是名副其实的高知家庭里,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因此更懂得教养孩子。他们将父亲教育得很好,他热爱文字,更热爱文学,自小便一头扎在浩瀚的文学汪洋中一发不可收拾,等他成长到十八九岁时便已经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美学家。
从家里的照片和信笺来看他更是一个好男朋友,好丈夫。那时电子信息技术还没如今这样发达,周竹生有雅趣的情调,每月雷打不动给商丽华寄信,即使是同在一个大学内也要走一趟邮局,似乎这样信便能有与众不同的意义。内容也大致不同,有时是检讨自己吵架时的语气,有时是跟商丽华分享一些趣事,更多的是仿作前人甜得生厌的情话。
一大堆的照片里也大多数是两人出去玩的模样,或是给商丽华过生日,或是两人庆祝节日。中间还穿插一大段商丽华怀孕时的照片。背后还写着许多话,比如“老婆怀孕第二个月,开始孕吐难受,好心疼,能不能换成我来怀。”“老婆怀孕第四个月,肚子都被宝宝撑大了,她说自己变丑了,但我觉得明明和以前一样好看。”“怀孕第五个月,老婆不让我拍了说不好看,以后就不拍了,我很认真的考虑下次要不我来生吧,她竟然笑我。看着她难受我也好痛,想要做母亲也太不容易了。”诸如此类的话不胜枚举,只需一眼,商苗便知道,她父亲是真的很爱她母亲。
堆在天地间的浓雾渐渐稀薄了起来,微弱的阳光丝丝缕缕透过白纱洒下婆娑光影。
商苗想,她小时候也许是和父亲有过一段十分欢乐的时光的,但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日子,就像是她骨骼的拉长需要交换的代价一样,在她的脑海里越来越模糊。
父亲的形象成了压在相片里的二维色块,要看父亲也只能去那些浩如烟海的书里寻,去翻阅那些被精心照料的书籍,去抚摸用灵魂触碰那些清新娟秀的字迹。
她渐渐能在脑海里填补起父亲的灵魂。
每一篇文章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每一处批注都显得随性却又浑然天成,是无需任何匠气雕琢成的可以,是慨然随手挥出就自成一派的天才。
大概,没有那场突发的山洪,他也许……
如今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了吧。
但世上没有神明,自然也不会回应那些命运轨道上不存在的也许,列车只会兀自前进着它的车头。
即使再来一次,商苗想,周竹生这样爱书如命的人,也是会心甘情愿化作飞蛾的吧。
肃穆的私家墓园大门缓缓打开,林晏知道她心情杂糅,上车时就贴心地坐在了后排让商苗坐了副驾驶,下车时也先一步下车将商苗的门打开,贴心的为他护住额头以防被撞,照顾周全得仿佛忠诚的仆人。
少女去墓前时林晏从不跟上去,只是安静地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凝视着她的背影。
十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知道她有自己的心事,而他只需要安静地守候着,这样就足够了。
后来的事其实很顺畅,商苗祭拜完父亲回了家开始复习,吃饭,所有的事情都看似走着再寻常不过的轨道。
直到林晏在她开门前一刻叫住她。
“商苗,明天陪我去医院吧。”
他这样说,语气就像是平常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小卖部一样轻松。
被他喊住的少女半响没动,皙白的手指僵硬的搭在门把手上,低垂着面颊,发丝也柔顺的垂下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为什么?”
不是问他为什么去医院,而是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明天。
聪明如她,他的那些事她也许心里早有了眉目,她从不好奇从不问讯大概只是在等他自己开口罢了。
“来我房间吧,给你看一样东西。”林晏想同往常一样扯出笑脸装作轻描淡写。可他的语气实在是……更像等待法锤落下的犯人。
商苗预料到接下来说的东西也许与林晏这两年的失联有关,却不知道他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倘若是好的,那她就弯弯眉眼,再生一会子他的气;倘若是坏的,那她还不如不听。
这是她第三次踏进这里,陈设一如既往的充满林晏的性格。外表看起来华丽喧嚣的像只狐狸,剥了衣服也不过是只溺在水里不断下沉的垂丧小狗。
一只孤单可怜,连摇尾渴求都不敢的小狗。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状似轻松,打开书柜从一本书里抽出一张薄薄的预约单递到商苗面前,是某私立医院的检查预约单。
“明天陪我去做个体检吧,要是……”林晏眸色晦暗不明,像是挣扎,像是想要放弃,满嘴伶牙俐齿瞬间被拔了个干净,最后自暴自弃的开口,声音干涩到他自己都意外,“要是体检结果正常,我和盘托出这两年的所有。”
“那要是不正常呢?”
商苗没有任何高低起伏的声音散在房间里,林晏惊讶地掀起眼皮看她,像是被她的回答吓住。他听不出她任何情绪,不知道她是真在问,还是在反讽。于是他去注视那双注视着他的眼,试图从其中找到些什么。
但那双盈盈眸光里都没有。
平日里最不擅长隐藏自己情绪的商苗同学,此刻就像是一个透明人站在了他跟前。
他看不清她灵魂的任何颜色。
淋漓的声音悄然而至,冬日的雨,总是一下就大有绵绵无绝期的气势。
房里悬浮着一柄即将落下的利刃。
像是日本文化里野良神手中的祸津刀一样,这柄刀充满杀气,一旦落下,他只有引颈就戮。
终于——
这场无声的对峙里,他率先败下阵来举手投降。
“果然是商苗姐姐啊。”他慕的一笑,声音极低,说出的话如同叹息一般飘散。这场白子黑棋纵横对杀的棋盘里,他除了真心,实在是再无能出战的他物。
商苗看着他不说话,她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耸耸肩倚着身后的书桌,长腿随意交迭,是放松的姿势,“我以为你会说,好,或者会说关我什么事。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气头上,即使不动声色的一点点拆下围墙,但在这堵墙后你依旧还有无数道坚硬的堡垒来保护自己不要再受伤害。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样才能攻破这些层层建起的壁垒,要用温柔一点点侵蚀,滴水石穿吗?可我不是那样的人,对于姐姐我向来是个急性子,可以十天做到的事我绝不想要花上半月。只要能快点到姐姐身边我怎样都无所谓。”
窗帘后是厚重的夜色与隆冬的细雨。那双浅淡澄澈的眸子直直地凝望着她,里面盛着的全是炽热的情绪。
商苗感觉灵魂都要被这股烈火烫穿,她心底有个声音大声呼喊着:听他说下去。于是她强忍住想要逃跑的脚步定定地站在原地,听他不似告白的告白。
少年直起身子,修长的身形在地上拖出长长的阴影。
林晏低下头,眼里是难得的认真。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商苗感觉自己简直要陷进去了。他平日里总是扯出一副懒散惫怠的模样,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一件事:林晏才是他们一群朋友里最不好说话那个。
“所以商苗,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你身边,以最快的方法打破那些壁障,狡诈的诡计也好,可怜的示弱也罢,只要能更快走到你身边就好。”
他和商苗便这样面对面站着,即使他比商苗高上许多,即使商苗要仰头去望着他,但他万分清楚,在这段谁也不曾挑明的或明或暗暧昧不清的关系里他是永远的弱者,是没有任何后手翻盘的人。
他是要甘愿俯首称臣的那一个。
商苗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天外来物击中了,她深深地凝望着他,咀嚼他话里指代不明的含义。
可分明他眼神如此委屈害怕,像只小狗,一只担心自己没有办法一辈子跟在主人身边的可怜小狗。
小狗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缓,是宣告新世纪的纶音响起——
“我果然无论如何,还是想要能够一直看着你啊。”
地处亚热带季风区的c城在这个冬天肆虐着西北风,丘陵地带的雨颇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肆无忌惮铺天盖地拍打房屋和玻璃,啪嗒响个不停。
商苗捏着那张预约单,隔着好几个季节的心在这个冬天终于一点点回暖。似乎也许,心底那场下了两年的雨逐渐没那么轰轰烈烈了。
她永远记得自己拿着通知书去找林晏时,他家里仅剩的保姆惊讶地看着她说,林晏搬家了的语气。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走了,就她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傻不愣登地巴巴凑上去,抓了一场空梦。
她试图去问赵微生,去问陆淮川,去问林晏的朋友,甚至最后扩大到同圈子的人都去问,但是没有人知道林晏去哪里了。
就像是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她再也找不到那片入口,只能空空地怅望徘徊。
后来她去问商丽华,她不知道商丽华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林晏的去向。不过这不重要,因为她是商丽华女儿,她们俩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她心里一清二楚,商丽华铁了心不想说的,就算是拔掉她的牙,她也不会说一个字。
那时候她整日恹恹的,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状态恐怕比林晏还要虚弱。
那几天c城都下着倾盆大雨,简直像是在下瀑布,她趴在窗边看着豆大的雨暴虐地打在沥青路面上马上被七月滚烫的马路煮成水蒸气。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雨水是可以落地立马被蒸发的,原来七月流火的天气里,是可以一边下着狂风暴雨一边蒸腾起半城雾气的。
那场雨就这样肆虐了两年。
如今,她终于等到有人摸到那个早已锈蚀的开关。
终于——
等待宣判罪行的犯人等到了他的刑罚。
“那就等明天体检了再告诉我吧。”
他的大法官判他无罪释放。
商苗搁下预约单离开这间气氛过于凝重的房间,出去时还贴心地为他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