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苗并不清楚林晏究竟是如何同这位教授扯上关系的,也不明白赫姆来这里的缘由,他从澳大利亚来到中国就为了当几天客座专家,然后刚好林晏又在这里接受他的检查,看起来……简直就像这位专家是专门为林晏而来一样。恰好林晏这两年去的又是澳大利亚……
摇了摇头,把视线从巨大的海报上移开,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反正一切等林晏出来就会有答案的。
私人检查室内,林晏面无表情地取掉了身上连着的贴片,刚去澳大利亚的几个月里,他对医用粘胶的粘腻触感格外的不适,如今却已经能做到熟视无睹了。
“怎么样,教授?”他从床上下来整理好衣服,开口问电脑前紧皱眉头的老人。
赫姆的视线从数据面板上移开,盯着眼前的少年,眉头一瞬间舒展开,眼里全是兴奋和激动,“我的天!林,你简直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冲上去紧紧抱住了有些怔愣的林晏,用蹩脚的中文向他陈述这个令人激动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起码还要再等半年的,可事实你的恢复状态简直太快了!你知道吗你现在检测不到任何免疫排斥现象,心脏的运行状态也非常的健康!你胸腔里跳动的这颗心脏我敢说甚至比大多数正常人都要健康。”赫姆松开拥抱他的手,兴奋到手舞足蹈。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教授终于完成了这项举世瞩目的研究。”林晏笑得真情实意,穿好衣服后衷心的恭喜他。
他知道这两年他和赫姆都不容易,他一开始接受心脏移植后出现免疫排斥时,赫姆忙得焦头烂额,心里又急又内疚,甚至坐在他床前哭着跟他道歉说对不起他,他不该进行这项研究云云。
林晏坐在床边耐心地听他讲他要马上回蒙纳士把这项研究成果整理发表论文,说林晏是他的大功臣,下次一定要请他去澳大利亚玩。老人津津有味地跟他讲着后续的安排,脸上沟壑的皱纹都被笑容挤到一起。
说到一半,赫姆突然停下来,严肃地跟他讲,“不过你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毕竟是一项新研究,尽量不要过度的劳累心脏,要保持作息健康注意日常的饮食。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道很出名的菜,好像叫什么……火锅?这样油腻辛辣的东西你要少吃。还有每年都还是要去医院做检查知道吗?有空我也会从澳洲过来给你检查的。”
听他的话林晏不禁莞尔一笑,点头说好,他各项都会注意的,争取让自己这个好不容易成功的范例活到寿终正寝。
告别了还要在检查室整理数据的赫姆,林晏迈着长腿向外走去,后头甚至开始跑起来,带起的暖风被他抛在身后。
于是商苗抬眼看到的就是长廊深处身穿白色毛衣的少年向她飞奔而来,他柔软的头发在白炽灯下泛着好看的栗色,每一根发丝都在向她呼喊着喜悦。裹在厚重冬衣里的少女有一瞬间失神。在商苗和他一起度过的十六载时光里,她很少见他笑得如此肆意,明媚得像是蛰伏了一整个冬的春日。她曾读简嫃的书,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写:你笑起来真像好天气。
那时商苗只感叹于太会做比喻,而眼下她终于懂,原来有些话是看到那个人便会自然而然的浮现的。
林晏在她面前蹲下,眼神专注而澄澈,琥珀色的瞳孔光芒流转,她能清晰的从中看到自己的神色,惊愕又无措的样子。
“商苗,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他的声音温柔有力,像春日吹过杨柳的暖风缓缓拂过她心底。
商苗没来由地心脏剧烈跳动,似乎是被他这样认真的神色镇住,她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喜欢你。”
如此简单的四个字从他柔软的舌尖吐出,似乎怕她没听清,于是他再一次开口,声音低哑,带着沙砾的质感。
“商苗,我喜欢你。”
这一刻,长廊消失了,人群消失了,他们站在纯白的无穷之下,对望着。
浮生短短十六年里,他们从未挑明关系,像春日里涌动的薄雾,流淌中带着花与露珠的芬芳,而如今这层雾终于被少年拨开,他从浓雾深处走来,身后还带着暖阳的光彩。
耳边熙熙攘攘的声音如风过耳,坐在堡垒的最中央孤独的王女看见自己砌成的层层壁垒被一一打破,一时间砖瓦崩裂,空气中尘埃四起,被她拒绝的士兵揣着一腔孤勇兵临城下。
说什么在这局里他只有真诚拿得出手,分明真诚才是必杀技啊。
商苗在心里低声吐槽。
于是瞳孔里倒映的少女眨了眨眼睛,柔软的嘴唇一张一合,“哦。”
她如此回答。
仿佛是在林晏的意料之中,蹲下的少年只是有一瞬间的失神便站起来神色如常的牵着商苗向外走去。被握住手的人轻轻挣扎了一下,见林晏大有绝不松手的意思也就随他去了。
就牵个手而已,难不成还能掉层皮?
在路边随手挑了个咖啡馆,林晏点了两杯咖啡,一扭头的功夫商苗很自觉地寻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
从背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推到商苗面前,林晏掀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她,“看完你就知道这两年我去哪里了。”
十五分钟后,商苗颤抖着放下了最后一张报告纸,她只是有猜测这两年林晏是去治病了,却没想到他原来过得如此凶险。
文件袋里装的是林晏参加赫姆个人主导的一个心脏移植计划的同意书,以及这两年以来的一些检测数据和治疗记录。这是一项风险极高的心脏移植计划,以至于大名鼎鼎的蒙纳士研究所在全球范围内都很难找到志愿者。赫姆计划寻找一位心脏病人以及一颗与该病人匹配程度并不高的心脏来进行心脏移植,移植后通过一系列技术去消除免疫排斥所带来的风险。整个实验的风险不言而喻,以至于商苗在看完计划内容后瞬间脊背发凉,她甚至不敢继续往下看去。
后面便是一些实验数据,商苗并不懂医学,自然也不看纸张上复杂的曲线和含义不明的数字。担当她看到后面他的治疗记录时,她才知道这是如何九死一生的一项研究,说赫姆距离疯子只差一步也不为过。在这些报告里记录了接受心脏移植后林晏所经历的一系列后续问题,休克,体温失衡,心肌缺血,黄疸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最凶险的一次他休克了长达十五分钟。
商苗拼命想要克制自己的后怕,但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下来,最后她索性放弃,任由泪水断线般落下。
林晏在她面前蹲下,指腹轻柔地擦去她面上的泪水,语气温柔又无奈,“怎么还哭了啊。”
商苗嘴硬,哽咽地开口,“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你给我看这些……”
面前的少年扬起嘴角,“对啊,我就是想要姐姐心疼我啊。”
“所以商苗,你现在是在心疼我吗。”
少女承受不住那样澄澈的眼神,移开目光才恶狠狠地回答他,“我才没有。”
好半响后她终于忍住了泪水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接受这样危险的实验?
为什么不告诉她?
为什么现在又决定坦白?
像是莫名其妙到达了目的地的乘客,她只看到终点的美好,却不知来路是如何惊险如何可怕,这样也未免太过卑鄙。
“这是你第二次问我为什么了。”
商苗疑惑地抬头看他,却见他眼里含笑地凝视着她。
“我说过的姐姐,我想要能够一直看着你。原先那样脆弱的心脏我不能保证我还能活多久,我不想要这样包藏无限不确定性的陪着你。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要像追求数学里的确定性一样,喜不喜欢我,想不想要和我在一起,做是朋友也好,做竹马也罢,我要时刻准备好,以一个有明天的人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所以——只有一颗健康的心脏,才能允许我和其他人一起站在起跑线上。
可是商苗,你也知道这项研究很危险对不对。这是没有任何先例可以借鉴的,谁又能给我百分之百的保证我能活着走出研究所?我能感觉到,无论是出于何种想法你都是在意我的。所以与其让你提心吊胆的等待明天,不如一言不发的彻底消失。如果研究不幸失败我父母亲会跟你母亲交代就跟你说我们家举家移民到海外了,再等个几年,等你也许淡忘我了再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你我的死讯。”林晏放下咖啡,语气淡薄就像在叙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样。
但商苗分明看到了他眼底的悲伤和苦涩,想要噎人的话梗在喉头被悄然咽下,她不说话。
“但是幸好,研究成功了,我拥有了一颗健康的心脏,所以我回来了。”
他甚至笑着对她眨眼睛。
“谁要你非得有一颗健康的心脏啊!”商苗终于忍不住来气,“我喜欢一个人就算没有健康的心脏我也喜欢……”
突然意识到什么,商苗突然闭了嘴。
果然那个蔫坏的少年一脸开心地瞧着她绯红的脸颊,还厚颜无耻的开口问她,
“所以你喜欢我?”
不想回答他,商苗理了理衣服抬脚就走,留下身后少年笑得恣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