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卧病榻数天,郑成功的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至少不再像几天前那般激动。这段期间,郑成功思虑没有一时停过,他想了许多事情、也做了一个决定,一个重大的决定。
郑成功似乎决定原谅郑经了,从他可以下床走动以来,不再下达斩杀郑经与董夫人的命令,并且一连数天登上王城的楼台,手持望远镜眺望西方海面,并不时询问身边的人:「澎湖方向有船来否?」,似乎殷殷盼望着郑经归来。最后郑成功甚至在王城某个面西的房间住了下来。
有一天,郑成功拉着安平守将黄安的手登上城楼,再次拿着望远镜眺望澎湖方向。黄安趁机劝慰:
「金、厦方面的船是不会来了。郡王,谁能断言世子与乳母之事不是施琅与黄梧的诡计呢?或许他们买通了唐显悦,写信激怒郡王,目的就是要让郡王父子相残啊!容属下直言一句,郡王个性刚烈、治军严峻,虽然有利维护军纪,但若对待亲人都如此严厉残酷,看在将士眼里,必定内心悚惧,乃至眾叛亲离啊!」
郑成功叹了一口气,去年郑成功因林进绅的死而下令处决亨布鲁克时,马信也曾劝諫要去峻法、就宽典,当时郑成功还以「开创宜行峻法,守成才用宽典」反驳了马信。如今黄安一席话真是触碰到了郑成功的痛处,郑经与金、厦诸将拒命迁台,不正是眾叛亲离吗?
隔日清晨,郑成功起床后要求侍者替他沐浴更衣,稍后并穿戴上正式的朝服冠带,侍从普遍感觉今天郡王的气色与精神看起来都相当不错,应该是昨日黄安的一席话起了效果,让郡王纠结多日的心胸豁然舒展。听闻郑成功病情好转的消息,驻守安平的马信与黄安纷纷来到王城,入謁探视。
只见郑成功恭敬地请出太祖祖训,正襟端坐在房里的西洋床上,并且命令左右侍从进酒,边饮酒边恭读太祖祖训,每读一帙就饮下一杯酒。读至第三帙时,郑成功却突然潸然泪下,再度问起:「金、厦方面有舟船来否?」。正当马信与黄安思忖着该如何回话,才不会再让郡王伤心,郑成功却了然于胸似的点了点头。
(看来依旧是没有舟船来到。)
此时侍从尽责的端来汤药,郑成功突然发狂似的将汤药扔掷于地上。马信见状,以为郡王又为了金、厦方面抗拒来台而发怒,担忧郡王再次下令处斩世子郑经,于是赶紧安抚郑成功,试图让郑成功稍息怒气。
郑成功对马信的话充耳不闻,长叹了一声说:
「自国家飘零以来,枕戈血泣十有七年,进退无据,罪案日增;今又屏跡遐荒,遽捐人世。忠孝两亏,死不瞑目。天乎!天乎!何使孤臣至于此极也!吾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
说完,郑成功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短刀,马信与黄安惊觉有异,趋前想要夺下郡王手中短刀,却迟了一步。
郑成功乱刀朝自己顏面猛刺,顿时血如涌泉、汩汩而流。黄安终于自郡王手中夺过短刀,但为时已晚,郑成功气绝身亡,得年三十九岁。
马信赶紧取来白布,覆盖在郑成功那张残破的脸面上,洁白的布巾瞬间被郑成功的鲜血染为殷红,致使后世有了马信以红缎覆面的传言。
马信紧急给驻守北线尾的陈泽以及安平的守将黄昭捎去口信,要他们两人务必坚守岗位、严加戒备。马信担忧,郑成功突然自尽殉国,又没有留下任何继位遗昭,恐怕引发继承危机。
向金厦方面发丧之后,强忍住自责与悲痛的马信返归家中,硬撑起来的坚强瞬间被哀慟与懊悔给击溃。马信哀慟郡王飘零一生,最终只能含恨殉国;懊悔自己近在咫尺,仍是无法阻止遗憾。七日之后,既哀慟又懊悔的马信竟也选择自尽殉主。
歷史的巧合,有时候还真让人不禁慨叹,这人世间的事在冥冥之中似有天定。郑成功出生的那一年,荷兰人来到了台湾;荷兰人离开台湾的那一年,郑成功告别了人世。郑成功彷彿是为了将荷兰人驱逐出台湾的使命,而生来这个世界的。
郑成功猝逝之后葬于永康里洲仔尾,而民间感怀国姓爷驱逐荷兰、拓垦台湾的功绩,则在赤崁东南城郊立庙崇祀,初名为「开山王庙」,亦即今日的「延平郡王祠」。至于郑成功身后所留下的继承问题,正如马信所担忧,一场争夺风暴正在台湾海峡之间酝酿、生成。
在马信殉主之后,其馀跟随郑成功来台的将领,却为东都之主的继位问题,產生了歧见。在承天府的议事厅上,眾将分成两派,为此争辩不休。
黄昭率先表态:
「世子郑经悖违伦常,岂堪如此大任。我认为应该拥辅郡王之弟郑淼承袭东都主。」
黄安并无法认同这样的看法:
「自古父死子继乃人伦之常,世子既非无道,郡王亦无废立之举。汝等身为臣属,岂可妄自干预继位之事。」
但萧拱宸却附和黄昭拥立郑淼的提议:
「郡王虽未废世子之位,但别忘了不久前郡王曾两度令人监斩世子,这不正表示郡王有意废除世子吗?」
对此,黄安加以严辞驳斥:
「当时郡王心烦意乱,以致在神智欠佳的状态下达乱命,岂可当真。更何况前几日郡王登台远眺,殷殷切切期盼金厦方面来船,证明郡王早已原谅世子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此值郡王新丧,台湾风雨飘摇之际,必须有人护理,以稳军心。不如这样,吾等先拥郑淼暂代东都主,容后再与金厦方面商议。」黄昭说。
看来这场争执,黄安是势单力薄了。
黄安心中寻思:这两隻老狐狸,恐怕早已与郑淼连成一气,选在这马信甫亡、陈泽又驻守北线尾之际,趁机发难拥立郑淼继位。此时我孤掌难鸣,在座其馀将领迫于情势,难免倒向郑淼。此事必须赶紧通报金厦才行!
※
金厦方面,接获郡王殯天的消息,全军震惊哀悼,郑经更是悲慟不已,于是命令洪旭、黄廷辅佐郑泰戍守金厦,自己则准备与陈永华、冯锡范等人来台奔丧。正当啟程之际,台湾的黄安传来消息,叔父郑淼已经继位为东都王了。
郑经对此讯息感到骇然不已,一时之间乱了方寸。原本心绪全为父丧的哀慟所佔据,郑经根本无暇思考继承的问题,如今听闻叔父郑淼继位的消息,这才把郑经从哀痛中拉回现实,思考着更为复杂的政治层面│看来此番台湾之行,不将只是奔丧如此单纯了。
原本准备陪同郑经前往台湾的陈永华,在接获郑淼继位东都王的消息之后,暂停了一切整束行装的动作,来到了洪旭宅邸,面见了被软禁在此的周全斌。
「全斌兄别来无恙啊!洪旭应该已经告知郡王殯天的消息了,不知全斌兄是否知晓郑淼继位东都主的消息?」陈永华说。
一进入内室,陈永华对着躺卧在床上的周全斌拱手行礼。
「洪旭都对我说了,怎么了?」周全斌说。
面对态度谦恭的陈永华,周全斌虽然起身,却依然盘坐在床上,既不下床、也不回礼,倨傲的态度显见仍为遭受执囚一事感到忿忿不平。
「对于拘禁全斌兄,永华深感抱歉,此事实在出于无奈。现今永华有一要紧事,须请全斌兄务必帮忙。」陈永华说。
陈永华省去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
「被郡王讚称为『今之卧龙』的陈参军会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协助呢!」周全斌说。
气犹未消的周全斌话中带刺,但陈永华不以为忤,直说来意:
「郡王遽薨于台湾以及郑淼继位的消息一传回金厦,眾军哗然。不久前黄昱与全斌兄奉郡王之命监斩世子,如今郑淼在台继位,不免让人怀疑郡王是否已下昭废除世子、传位于弟,加上世子年少,许多金厦将领虽然表面上默不作声,私底下却抱持观望的态度,观望是要拥立世子与台湾抗衡、还是一同奉郑淼为东都主。我需要全斌兄襄助,以稳定金厦政局。」
「听参军之意,是要助世子与台湾方面相抗衡,以夺回延平郡王之位囉!参军似乎认定是郑淼僭位夺权,说不定传位郑淼才是郡王的本意呢!」周全斌说。
「郡王治军严厉、刑罚苛峻,全斌兄应当清楚这几年来不断有军士因此而叛逃降清,譬如施琅、黄梧之流。世子允文允武,更重要的是待人宽厚,永华不清楚郡王是否传位郑淼,只相信唯有世子继位才有助于安定军心、承袭反清復明的大业。」陈永华说。
陈永华的一席话似乎说动了周全斌,只见周全斌收敛起倨傲的态度、起身下床。
「参军要全斌如何帮忙?」周全斌说。
「我已与两位王爷议定,明日朝会时,寧靖王与鲁王将请世子嗣位延平郡王,永华会率先表态奉世子为主,以逼迫心存观望的金厦将领当场宣誓效忠。世子嗣位后将立即下令整师渡台,并拜全斌兄为五军都督,届时请全斌兄务必接任五军都督,以动摇台湾将领拥立郑淼之决心。」陈永华说。
在陈永华策划与运作之下,郑经顺利在厦门嗣位延平郡王并袭封招讨大将军。虽然永历帝已亡,但郑经仍奉明正朔,以「永历」为年号。随即以周全斌为五军都督、陈永华为諮议参军、冯锡范为侍卫,整兵东渡台湾。
大军行渡至澎湖,陈永华趁着与郑经以及周全斌一同巡视澎湖诸岛的机会,向郑经提出建议:
「郡王!当前先王新丧之时,台湾无人护理,诸将暂请郑淼监国,以稳定军心,实乃权宜之举。此番我军东渡台湾,若骤然进兵,则台湾诸将必心生疑忌,即便无叛逆之心,亦将无奈相拒,如此一场血战势必难免。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力拼不如德服,必先施以礼、然后加兵,则师出有名。因此永华建议先諭令通知各镇退避迎接,看诸将如何举动。如诸将服拥郡王,则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不,方才进兵。」
郑经採纳陈永华的建议,先向台湾方面发出了佈告,致使大多数的部队採取中立观望的态度。但黄昭与萧拱宸仍然坚拒郑经,两人遂起本部兵马与周全斌展开交战。
这场决定延平郡王继承人的战争很快地落幕。黄昭身中流矢而亡,周全斌向其馀将领宣达叛逆之罪仅及黄昭与萧拱宸两人,于是其馀各部将领纷纷倒戈、投降,最终黄安迎郑经进王城,结束了这场战争。而郑淼早在听闻黄昭战死时,就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打算向郑经负荆请罪了。
郑经进驻安平之后,诛杀了萧拱宸,但是对于郑淼,仍旧待之以伯叔之礼。陈永华的献策,避免了一场惨烈的流血内鬨。
※
夜深人静,这个郑成功在此撒手人寰的房间,如今已被佈置成了已故延平郡王的灵堂,此时郑经正独自为父亲守灵。
除了偶尔返回承天府的宅邸之外,陈泽鲜少离开据守的北线尾,就连近在咫尺的安平镇,也难得造访。今夜,陈泽却隻身来到了王城。
侍卫的通报令郑经感到震惊,是什么原因让一向忠于职守的陈泽必须离开北线尾?又有什么要事情让平时冷静沉着的陈泽急于星夜求见?
「陈泽,深夜求见,有何要事?」
郑经跪坐在灵堂右侧,对眼前这名黝黑汉子问道。只见陈泽不急不徐地在郑成功的灵前跪地,深深一拜之后,才起身回答郑经的问话:
「啟稟郡王,属下有一物件,必须呈交郡王。」
陈泽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纸卷,缓缓摊开在郑经面前,这竟是一张以承天府为中心的街市图。图中有一道粗黑的炭线引起郑经的注意。
「这是?」郑经问。
「日月之护的藏匿处。」陈泽说。
「什么!」
郑经连忙接过纸卷,仔细审视着这张地图。陈泽则手指着图上承天府衙的位置,开始向郑经解释此图的来龙去脉:
「今年年初,先王驱逐荷兰人之后不久,士兵在承天府衙内的一口古井里,发现了荷兰人挖掘的一条密道,密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宽阔的地窖,先王遂下令将日月之护装箱收藏于其中。属下经过测量,将密道的行经路线描绘于承天府街市图上。郡王请看,这条密道通往了这里,也就是埋藏日月之护的地点。」
陈泽食指沿着地图上那条黑线划过,落在了一个叉记号上头。
「后来先王与郡王之间发生了嫌隙,于是命马信与属下封闭密道。搬入地窖的箱子内装有日月之护一事,诸将之中仅有马信与属下知情。如今郡王既已继位为延平王,陈泽就必须将这本该属于郡王的日月之护,归还予郡王。」
陈泽说完,将地图捲回,接着单膝下跪,双手捧起纸卷,奉上。
隔年正月,郑经以黄安为勇卫,镇守承天府,提调台湾南北军务,自己则率周全斌、陈永华与冯锡范返回金厦。
万万没想到一年之后,清军竟与荷兰人联手攻破了金门与厦门,周全斌与黄廷降清,郑经听从水师将领洪旭的建议,退保东都。郑经命陈永华以及冯锡范护卫董太夫人先行东渡,大明宗室的寧靖王朱术桂以及鲁王世子等人则随后迁台。
郑经入主台湾之后,改东都为「东寧」,将承天府衙所在的赤崁地区划分为「东安、西定、寧南、镇北」四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