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他脚边,大雨淋着。
睁着眼,他看着。
她眉心间的一个洞不断有血流出,她的脸上到头部周围的地上本应是血红一片,雨水冲洗了那顏色的浓度,也冲洗了他无所适从的情绪。
而,不确定的顏色让他无法正确判断自己是否活着。
所以他忽略去探看那洞的深度,张开自己的嘴去唤她的名。
他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因此,他唤醒了自己。
从梦中出来,他懂得一併携来的情绪不会改变甚么,但仍去嗅闻枕头旁的枕头上一点点的味道。
曾经他向她抱怨这味道太易令人遐想,如今他试图保留这么一点点的只是记忆了的缠绵……
他想唤她的名。
像在梦里一样,他张开嘴却喊不出甚么来。
闭上眼,他只能拥抱自记忆中模仿来的馀温,所以他又梦见了她。
梦境重复又重复,生动且真实,参与她的葬礼时他却觉得才是梦。
节哀。
长官在颁发给她的勋章时这么对他说。
他只是看着棺木里的她。
他记得住她的模样,但无法熟悉那个洞的轮廓,于是產生一个令自己作噁的想法──
表彰英勇的勋章该镶在那洞上面。
我不要你死!
她曾经阻挠他参与一次极度危险的任务。
当然,他还是义无反顾。
如今,对于正义,他只觉得可笑和悲愤。
是情人也是同事,你们是幸福的,不过刑事工作见刀见枪的,或许有一天你得亲眼看见她心跳停止的瞬间。
他和她初交往时有位同事这么说。
他和她经歷无数与罪恶的争斗,属于正义一方,他们始终是胜利者。
除了这一次。
她死了,正义也不活着了。
每一天每一餐,他吃、他喝。
吃了甚么,他不在意。喝了甚么,他不关心。
在所有她曾经存在的空间,他游荡、他寻找──
一个可以想像的痕跡也好、一个恍惚失神的残念也罢,结果总是甚么也没有。
他才懂得他得先确定自己是否活着。
我要亲手杀掉那个在她眉心间开枪的恶人。
恢復工作后他给了自己新的目标。
他做到了。
他在那人的眉心间开了一枪。
那人倒下在他的脚边,血从眉心间的洞冒出。
浓烈的顏色如水流动,却冲洗不了他愤懣的情绪。
用枪过当、私刑、枪决──
媒体如此指控他。
我没错!
他用正义的外衣包裹自己虚弱的心,让自己其实很明白的罪恶能够被淹没,然后,他会到梦里。
原来梦才是他最可以放松的时刻和场所。
虽然可怕、虽然伤痛,这样的煎熬却能使他感到舒适。
然而,他总得被她眉心间的洞惊醒。
那个洞的轮廓清晰成形了──
在他举起枪,眼看枪口时。
他没有扣下板机。
这样的姿势仅为一种惩罚的仪式。
我们会挺你到底!
长官和同事们如此说,也如此做。
他赢了最终的判决,他是无罪的。
因此他领到一枚勋章。
他的勋章和她的摆在一块儿。
她的已蒙尘。
他也打算让他的也这样。
勋章代表不了正义的存在,蒙尘也代表不了罪恶。
他到她的墓前,要告诉她这些事。
张开嘴,他仍唤不出她的名。
镶在碑上的她的照片是他选的,盈满笑的──
不够生动、不够真实了。
他想起恶人眉心间的那个洞。
所幸也不够生动、不够真实,无法与她的形象叠置……
他笑了。
他终于能确定──
正义与罪恶的分野只在于一场雨。
end
张苡蔚
1852013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