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窗上流光闪了即逝,改变不了夜的寂寥……
她佇立窗边想着──
想着甚么,她不很清楚。
她的回忆并非她能控制,一会儿一股脑儿、一股脑儿涌上,一会儿在瞬间中甚么都没有了。
浑屯的思想里最模糊的是自己,而最明晰的只有他。
他呢──两年来她困在这个问题中。
她想,他的父母和几个来过这儿调查的警察至今也还烦恼着这个问题。
她笑了笑──
或许,真如他们所说──他让她杀死了呀!
「我可以为你死!」
他说过的,他爱她的程度比天高、比海深,所以为了她,他可以甚么都不要,包括自己的命!
他还说:「我对你的爱,一辈子都不会变,就算我死了,对你的爱仍会留存,经歷千年都不会变!」
何其伟大的誓言呀!那,如今她怎只剩寂寥及雨夜……
她离开窗边,大起来的雨势太嘈杂,她就要连自己心里的声音都听不着了。
她不记得怎么杀了他,更不记得尸体藏到哪儿去。
「你的同居人失踪两个多礼拜,你没有报警也没有向亲友询问,警方实在不得不怀疑你谋杀了他。」
警察侦讯她好几回,将她和他的房子彻底搜查一遍又一遍。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由外国飞回来的他的母亲向她吶喊。
他的父亲冷静些,和气地向她说:「我们只求个明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拜託你说吧。」
他们要她说甚么,她很不明白。
难不成我吃了他──她真想如此回应。
打开冰箱,里头满满的柠檬茶──她更不明白这是为了甚么。
她不爱喝柠檬茶,但有一天上超市时买了好几箱特定品牌的柠檬茶,回家后清空冰箱,用柠檬茶塞满所有空间。
是他爱喝的──回忆太混沌,也只能这么想了。
挑了一瓶,她从冰箱旁堆叠的纸箱中拿出未冰的一瓶填补冰箱中的空位。
回到窗边,她坐在梳妆台前,从抽屉找出一本笔记本。
喝着柠檬茶,她读着自己对他的回忆,这是每晚睡前的例行公事。
笔记本的封皮是木质包牛皮的,上头甚么文字、图案都没有,里头的页面亦然,不够纯白的再生纸张上只有她的笔跡。
酸酸甜甜的滋味滑过喉头,她的眼中却如这夜寂寥得毫无情绪。
又跟他吵架了、他到底在想甚么、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我要杀了他──
她已记不得为何写下如此情绪化的字句,总之,她有杀掉他的动机。
我跟警察说,我和他吵架,他跑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竟然不相信,还说事发后我立即大扫除是想湮灭证据,他们连他的指纹都採不着,我只是想藉扫除换换心情,每回和他吵完架都是这样的呀──
第一次受侦讯的馀怒至今成了一种馀悸,但这仅为一种感觉,无论她有没杀掉他。
笑死人了,如果我真杀了他们的儿子,我也不可能说甚么──
她觉得她对他的父母无礼的,不过有无顾及礼节,他们都不会相信她,因连她都不相信自己。
老说要到乡下走走,烦不烦哪,我离开城市会死的!他又说哪天衝动了真会丢下我,一个人去乡下,不须任何的准备。我相信他是想到甚么就会去做的人,那,去吧──
原来曾经好瀟洒。
他真的好爱我,买了好棒的房子──
往昔的温馨也只是一种感觉了,但午夜梦回之际才能体认那的滋味,此刻只是一种莫须有的海市蜃楼罢了。
他说我在床上很疯,呵,是被他带坏的呀──
能有多疯?他的走才是疯之境界的王吧。
我觉得我们相爱了好几辈子,当我这么说,他笑得好奇怪,我问,他的回答很正经,说甚么人只有一辈子,我思考了很久,晚上睡不好,好像作了很多梦,但惊醒后甚么都记不得,我却摇醒他,跟他说了另一种想法──
为何不写清楚,让她又得去混沌中搜寻……
望去窗外,外头仍寂寥的,雨仍下着。
她甚么都没有了,连回忆都是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而还能坐在这儿,甚么都不该计较才对……
她将笔记本丢出窗外,然后熄灯上床。
好似是这场突来的雨让气温骤降,她努力用被子裹好身子。
该是密不透风了,她仍觉得哪儿有风灌进来。
翻来覆去,先是面对窗,转过去没一会儿又转回来。
窗外除了雨便是寂寥,她却不能习惯面对床上空了的一大部分。
他走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夜……
又忘了吃药。
她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病,但心理医生要她吃药。
可以记得喝柠檬茶、可以记得翻翻笔记本,就是常常忘记吃药。
有甚么关係,反正是好不了的、反正都得死去……
「你是千年前那个人……」
她想起了。
他听了笑了,然后对她说:「我没那么老。」
她回了甚么?
还是忘了。
她容易忘记自己,但一定记得他。
「我的爱只有千年的期限,如果我们千年前就相爱,往后的千年要怎么过?」
现在她笑了,当下呢?
终究记不全。
千年算不算长?
无关前世今生,只是从梦里带出来的囈语,而她可以认定自己活了千年以上,所以她不在乎这短短的两年。
但,两年是一个人可以死去的期限。
她得判定他的死亡,然后完全忘记他。
岁月太长,真的该忘了就忘了吧、不该记得的也别记起吧。
或许再一个千年……不,五百年……不,五十年吧,她将把他完完全全忘了,毋须再游荡回忆中、再追逐梦里头。
但,在这之前,该怎么过?
尤其像这样的雨夜,不懂思念的人都得去思念,走进无边无际的荒漠,费掉生命的所有气力都找不着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