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小子……就穿这身去见国王?”
上有特殊牌照的老轿车缓缓停在皇家军校的铁花大门外,星期六一大早的校园显得有点冷清。当朋友打开车门钻进来时,见到他换下正规制服后一身t恤夹克的打扮,义续忍不住嘲问起来。
“怎么了,是你强调说不用那么拘谨的啊。”
隆非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嘴里还不停嚼着口香糖,紧实平整的腮部有韵律地起伏着。
“可你至少穿件衬衣打个领带吧。”义续无奈地看着这桀骜不驯的家伙,在车子平稳启动的时候,他又顺手扯了张放在座位后面的面纸,递到对方嘴边,“把口香糖吐掉,看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这不还没到你家么,规矩就先出来了?”
他的轻笑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气息,却还是乖乖将嘴里的东西吐在纸里,揉成一团塞进了车门上的烟灰盒里。
“我哥他那人很执拗,要是第一印象不好,就老死不相往来的。”
“不往来就不往来呗,”隆非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放松地靠在加了腰垫的座位上,“说得好象我能捞到什么好处似的。”
“好了,讨厌鬼。”义续用力推了一把他的头,索性放弃了再跟叛逆期未完的孩子气青年争论什么,“是我硬要你来家里做客的,给我个面子总行吧?”
当隆非按照朋友的指示留在宽敞通风的日间会客厅里,等待那从未谋面的年轻君主从书房前来时,终于感到有些浑身不自在。正对面的黑色壁炉上方那传神的的挂毯给人以陌生的威压感,前任国王和王后的肖像正一丝不苟地审视着屋子里这位陌生来客。他的手指没有节奏地在黄铜镶边的檀木茶几上敲击,轻微的闷响与墙边的老摆钟配合失调,越来越让他不耐烦,身旁特意摆放的一瓶明艳的扶郎花也显得聒噪。
天性好动的青年忍不住站起来,试着在铺有暗红色地毯的厅里踱了一转,接连的步子陷进厚软绒毛里,这种不干不脆的感觉让他不适,于是逃到照不到阳光的一端,饶有兴趣地观察起靠墙并排而立的两个陈列柜。一列列靠在金色架子上的进口酒上挂着他从没见过的牌子。血红色,琥珀色,或是蛋清般澄清的柠檬黄,这些世界上最诱人的液体中流转的光辉让他的嗓子有点发痒。
这时突然推门而入的人打断了他才起了头的好奇,隆非急忙转过身去以应付那应该又沉闷又矫情的见面礼。当他的视线越过义续的肩头而被那紧随其后的身影阻截时,刚刚准备象征性地展开的笑容便突然凝固在了脸上,而可以确定的是,这邂逅的瞬间在对面那个新登基的国王心中引起的震动丝毫不亚于他。
“没想到是你。”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熬完了之前口不对心的寒暄,义征终于趁弟弟暂时离开会客室的空挡,抬头捕捉到隆非的目光,有着迫不及待意味的话一出口,之前都还表情恍惚,神经紧绷的两人却同时发出一声不知所谓的笑。
“见鬼,你竟然是国王,想吓死我吗?”在脑子里四处碰壁的思绪似乎总算找到出口,隆非放松了略显僵硬的坐姿,来面对他迄今为止遭遇的最戏剧化场面。
“你怎么会在郡蓝,还成了义续的同学?”等不及回应眼前旧识的感叹,义征的疑惑似乎来得比对方更紧迫,口气里甚至带上了责备的意味,“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啊,在乡下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说着,他忍不住反复用目光打量对方那久别的面庞,小心地如同从远离的彼岸后那一片混沌的汪洋中,捧出来唯一一滴晶莹的水珠。隆非的形象在他的记忆深处一直是莽撞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和他一些非常脆弱易碎的触觉联系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们相遇在桑果成熟的四到六月,那敏感又容易动摇的季节过度中。
少年时期的隆非生活在垠里乡下,最喜欢跑进村子附近上官家阔绰的私人地产里玩,不等果实真正成熟就胡乱打下,或是在野鸭走过的小径上设下丑陋拙劣的陷阱,天气热了就干脆脱个精光跳进湖中游泳,像个闯入这诗意之地的野蛮猴子。当然,在那远离垠里市区的落后乡村,很少有人家能像皇室一般把这些园子打理得丰富又美味,遍布着花丛和果树,一年四季无安歇冷淡之时,又怎可责怪他人觊觎?义征在抓捕那只神出鬼没的猴子未果之后,索性做主拆了那片地所有的围墙,于是那个少年最喜欢吃的桑果,终于避免了被仓促打落的命运,每年都等到那饱满的紫红色快要涨破了薄皮,才被悠闲地摘下。
“我想出来看看,又没有钱,所以只有应征入军校。”隆非轻描淡写地说,没能察觉对方此时正在脑海中重播的那段乌托邦似的片段,径自掏出夹克口袋里揉皱的一包烟草,在义征微微变色的目光下不慌不忙地卷好,上烟嘴,再用打火机点燃,“亏我还一直没想通,你为什么突然就搬走了。真不敢相信,我知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也不带这么夸张的……你居然从来没对我提过一个字。”
尽管对方在室内吸烟的行为引起了他的不适,义征仍旧一言不发地拿过玻璃烟灰缸放在他的手边。实际上这样的再会并不是他期待的,义征接近于一个完美主义者,倾向于将那美好易逝的回忆密闭封存起来,断绝所有与现实和未来的线索,它便会像一堆储存在玻璃罐子里的橘子般总是保持着新鲜生动的颜色,然后发酵成酒一般香醇。就算他一再提醒自己,任何人都会成长和改变,这样细节的反差并不说明什么,但是他却无比希望隆非一直留在凝固那段岁月的边远乡村,甚至依旧保持着少年时的样子。
“谁让你不看电视也不看报纸,刚登基的那段时间我可没少在媒体上露面。”
“为什么你不留在垠里?都是国王了,不住在首都很奇怪吧?”
“我在的地方就是首都,”义征回答得强硬却含糊,尽量规避着某些会触发到雷区的话题,“郡蓝很快会成为新的行政中心的。不过……最开始的原因是我妻子怀孕了,她需要静养。”
“等等,你结婚了?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面前的青年总算被唤起了一些牢骚,急着说话让他微微被嘴里刚形成的烟圈呛到,于是拧紧了眉头,哭笑不得地质问到,“我怎么觉得你一直把我当傻瓜?”
“我是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不过你以为这是因为什么?”
“我以为我们很要好,没错,告不告诉我这些都是你的自由,但是我以为你至少在走的时候会跟我打个招呼,来几封信什么的,我以为得不对?”
义征面无表情地坐着,沉默让他看起来像是承认自己的无法反驳。
隆非,你知不知道那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多么脆弱和难以维系?像是个透明的玻璃罐子,即使手上有一点点污渍,碰触之后也会留下不洁的印痕。
就在我双手染满鲜血的那天晚上,我知道我已经不能留下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走上了与你和那片平凡亲切的天地发生分歧的道路。尽管是为了最低限度的保全自身才对自己的血亲开了杀戒,在权力之争的泥沼中欲罢不能地深陷。这肮脏的,怎么洗也像是洗不干净的腥红,将会开始持续将身边的人陷入不幸。
你只要留在那个密封的玻璃罐子里就安全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2
硝烟和晨曦吹起的轻微风沙混合上升,使得莫巴哈熏黑的废墟变成黄沙尽头又一座迷离的坟冢,这个人口达到一万两千左右,经历了贫弱的自然供给与人类生存需求的平衡,才逐渐形成规模的镇子,在一夜间便被大规模杀伤武器啃食得只剩光秃骨架。
由于指挥官所下达的毫无顾忌的作战命令,居民的伤亡触目惊心。负责将尸体集中起来处理的士兵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恶心的差事,嘴里一边咒骂着一边时不时往那没有生命的肉块上踢几脚。
俊流坐在随队军医临时布置的救治室里,窗户关得严丝和缝,室内容易接触到的地方被粗略地喷了消毒剂,一个护士刚刚帮他清理了皮肤表面的烫伤,将衣服烧焦的碎片从裸露的血肉中一点点分离出来,剪破遍布的水泡,涂上厚厚一层白色的药膏后再用石蜡纱布包缠起来,微凉的触觉让持续的火辣刺痛有所舒缓,随后他接受了一剂抗生素的注射以防止感染。
就在他准备移动到走廊外的另一间休息室,把接受治疗的位置让给等候着的其他士兵时,窗外响起了吵闹的人声和间断的高声威吓,是盟军的士兵正押送着几队战俘穿过残垣断壁的巷道,往镇外公路旁的空地集中。
从外表特征也能分辨其中不少人是本地居民,男人或女人都将染着污物的双手放在脑后,铁青色的嘴唇紧闭,神色麻木地埋着头,似乎已经并不关心即将到来的判决。在这机械移动着的漫长人群中,俊流突然又发现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个一开始向他讨要食物,后来又试图把他从即将被攻击的部队中引开的小男孩,他仍然穿着那身破旧的罩衣,正跟着大人茫然地往前走着。
俊流随即奔出救治室,拨开行进中的人群尽力朝他的方向靠拢过去,却在途中碰到了在场监督押送的一个下级军官。
“这是到哪里去?要把他们怎么样?”
“集中到镇外的空地去处决掉。”
对方答得异常干脆,被风沙吹成硫磺色的干燥脸庞上不见一丝动容,他并没有给俊流更多的斡旋时间,套着坚硬马靴的双脚便迈开了大步。
“贺泽的军法在处罚战争时期的叛乱行为时,比对待敌方战犯还严厉得多。他们是自愿协助敌军的,手上的烙印就是识别记号。”
隆非卡其色的军外套了无生气地搭在椅子靠背上,他看了一眼背光站在面前的少年,继续用粗糙的草纸擦拭着一柄乌黑的自动手枪,上面残留的轻微火药味似乎很衬俊流当下的神情,“你以为处决他们是我擅作主张的么?”
“你是总指挥官,难道要说这个不是你能控制的?”与他无所事事的态度不同的是,俊流不想浪费时间,这些可怜的平民在被双方的军队洗劫后还将难逃一死。
“别对我用反问句,就算是你,殿下,要质疑律法也是不可能的,这是我们国家的立国之本。”
“他们之中有怀孕的女人和小孩。那个孩子他还试图帮助我脱离危险,莫巴哈的人在这里生活得举步唯艰,有什么余裕抵抗敌人的威逼与利诱?”少年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迫使这个男人严肃地地面对这番质问,“我们的国家没有给予这些自治区的民族足够的庇护,就已经是亏欠,为什么当他们犯错的时候又要施加最严厉的惩罚?!”
“我并没有说这种处罚是公平的,”隆非有点受不了对方在这个疲倦炎热的下午吵嚷,索性把擦好的枪收在上锁的抽屉里,跟着露出不屑的轻笑,“如果你这么在乎这种公平的话,你或许也能想到被这些叛乱者杀害的士兵们,他们临死时的心情?”
“你所说的女人,孩子,或者老人,他们都在刚刚的战斗中失去了亲人,仇恨的种子就会这样掩埋下来,然后遇到机会就疯狂滋长,煽动起不协调的情绪。叛乱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他们的物理攻击性,而是随之而来的一连串负面的意识形态的传播,特别是在敏感的战争时期,就更需要斩草除根。”
“你看那些人,没有哭也没有闹,他们多半对自己行为所要承受的报应早有觉悟,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现在只求一死,我倒觉得就此杀掉他们也是种慈善……“
俊流睁大眼睛,瞬间的血液上涌让他冲口而出,“我没听错吧,你竟然把这叫做慈善?你根本不了解这些人的恐惧,你注意过他们的目光吗,无助……绝望得连灵魂都出窍了!将军,你已经习惯这样站在高处振振有辞,丝毫不介意这些底层人的死活,尽管他们才是这场战争最无辜最痛苦的受害者。”
说着俊流咬了下嘴唇,胸口一直以来积压的疑虑翻滚起来,四处冲撞,他由此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我不懂,作为这样的军人到底意义何在?我们连自己国土上一个孩子都保不住,逼得他要靠投靠敌军来换取生存,我只觉得无地自容!”
隆非沉默地看着他,不再做出任何正面的回应或评价。究竟是什么时候,少年的眉头拧紧了就很难再舒展开,无法安于表面的秩序,总想要求证事物更深的谜底。他们把自己的天平放在这个原本就颠簸不平的表面,还苦苦思索着为什么总也不能寻找到初始的平衡。他开始想笑,不是嘲笑这些少年们与生俱来的温柔,而是无奈于战争这档子事,原本就不是能够讲得通道理或经得起推敲的。
“殿下,我看你是累了,想得太多,”隆非叹了口气,对方的年轻气胜让他觉得既怜惜又烦扰,因为那难免让他心中陈旧的疙瘩又系紧起来,“容易激动不是件好事,在我这里发完了脾气,就早点回去休息吧,睡好一觉睁开眼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保证一点讨厌的痕迹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俊流一动不动地站着,隆非对他所言的无动于衷和回避态度让他觉得诧异,就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了他身边,“或者,你需要我的一个吻?”
“不……住手。”当对方的嘴唇已经毫不客气地靠到了自己脸颊上时,俊流有些反感地伸手推搡。下颌却被对方宽大手掌的虎口给钳住,被迫张嘴的同时,隆非湿滑的舌头已经闯了进来,右边手臂也被完全拧到了不能动弹的位置。
与之前消极的对话形成反差的是,他紧紧抱着他,一连串吻热情得难以招架,就在俊流几乎就要被对方的挑逗分心的时候,窗外陆续传来几声枪,拖长着回荡在空气中。
当他反应过来这是处决开展的前奏,俊流全身一震,逆流而上的血液让他后颈发冷,他拼命地想要挣脱隆非的钳制,却一次次被抓得更紧。
“几分钟就结束了,眼不见心不烦。”隆非仍然不停吻着他的脸颊和发际,试图让他停止任何感情用事的行为,却在刚刚说出这句的时候,脸上被抽了狠狠的一巴掌。
他随即被推得差点摔倒,后背撞在坚硬的桌角上,尖锐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的同时,俊流已经推开一旁的房门跑了出去。
当血气上涌的少年一路奔到镇外的空地上时,莫巴哈镇残存的居民已经在枪声的驱赶下紧紧靠在一起,他们被扯开的袖子下全部露出那罪恶的证据。俊流不由分说地推开聚集在一旁看热闹的士兵,脚下扬起的干沙被蒸腾的空气吹散,他冲到被上膛的枪口虎视眈眈的中心位置,挡住了那个站在他身后不远的男孩。
“我果然很幼稚,想不通你们这样和侵略军有什么区别。”俊流像是自嘲般冷笑,听到一旁的军官对他挑衅行为的高声喝止,反而又朝这些叛乱者的方向靠得更拢。
“真不好意思,我的部下今天有点中暑。”紧随赶到的隆非还在继续揉着被撞得不轻的背部,径直走进了这个被包围着的圈子里。当他一把抓住俊流的胳膊时,站在周围的人都因为那显而易见的紧张感而变得鸦雀无声,只剩掠过头顶的风沙忘记了屏息。
“这样吧,留下女人和小孩,我今天晚上请示一下上级,如果他们可以不追究,我自然是想留人一命的。”
见对方总算收起了之前玩世不恭的嘴脸,开始认真地处理他的不满,俊流便暂时忍住一口气,不在他众多的部下面前跟他继续争吵。他瞟了一眼身后那个男孩呆滞却浸透不安的双眼,脚步像被钉住般沉重。而紧紧拉着他的手将他从现场拖走的隆非,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的样子。
3
“明天太阳一定会从西边升起来吧。”
听着千里之外的那一头所响起的久违嗓音,隆非独自坐在午夜开启的窗户前,像月光般凉薄的空气直透皮肤。
“自从上次我联系你所在的基地后,两年九个月加二十一天没有你的音信,今天竟然会亲自打内线到我书房来。”
“是你在临走的时候给了我这个号码吧,不是让我打,难道是让我买彩票的么?”他说着顺手将已经脱漆的听筒夹在肩膀与侧脸间,打开抽屉拣了一根香烟,含在齿间后拨动起打火机。手边的桌子上放着的那张写有数字的小卡片,已经被磨损得难以辨认。
“但是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应该咨询陆军司令部,或者国民会的参赞吗?帮你通融军法的问题似乎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但是找我麻烦的是你儿子吧,陛下?”
“为什么不叫我义征呢,将军?”他略带讽刺地反问,轻轻靠到了厚软的沙发背垫上,屋子里刚刚燃起来的壁炉辐射出适宜的暖流,配合着面前一杯滚水冲泡的茉莉茶。夜深人静的时候义征习惯在书房里度过一段独处的阅读时间,手上还未放下的金头钢笔正记录着他时断时续的思绪。
“前线的生活就让你这么了无生趣吗,你不知道我多想找你聊聊彼此的近况,你好不容易打进电话,只是想责备我管教无方?”
“不,我只是有点迷惑。”隆非拿下嘴里刚抽了一口的烟,任迎面吹入的夜风将那白烟拂到脸上,随即凛起声音说,“义征,你头脑很清醒吧?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过犹豫。你为了争夺王位,陷害自己的兄长,杀害他的妻妾和未成年的孩子,又出卖殊亚,欺骗她为了你的利益远嫁到那该死的蛮荒国家。”
“你一定是看得很清楚,不得不作孽和使用肮脏手段之后才能到达的那个光明又公平的彼岸。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你现在就他妈地告诉我,是什么在支撑我们?这些杀戮的价值是寄托在哪里的?!你儿子今天一字一句地质问我,让我心虚得恨不得撕下他的嘴巴!”
“真是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多愁善感的时候啊,”对方的气息像是在笑,“比起我来,只是因为赌气而前往战场的你不是更可悲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从来不认为战争能够带来什么可笑的光明,我每一天都活在黑暗之中。即使是抵抗侵略者,也只不过拿正义来当策动力量的借口,就像我每天站在那麦克风前向民众布道一样。什么光荣和忠诚之类的字句都用得快恶心。”
“战争的作用只不过是让人们认识到他们无限愚昧的人性。我以为你历练了这么多年已经悟出了什么道理,你的主力部队可是在战场上歼敌无数的王牌师,莫非你还以为同样是杀人犯的你,今天是站在比我更高尚的位置跟我对话?我们不过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跳不出去。”
“军人是清道夫,不是批判理论家。隆非,杀戮的罪恶感是交托给军队的领导者,也就是我和国民会主席来背负的,今后也会落到我儿子的头上,你不需要关心我们的纠结和迷惘。你不需要怜悯。”
“如果你真的介意俊流的感受,那就在他的面前开枪杀掉那些人吧,你来替他上这一课,我猜你也不想带着这个包袱上路吧?”
“你……”隆非如鲠在喉,对方始终平淡匀速的语调让他甚至有些头皮发麻,“义征你竟然还是这么执迷不悟。”
“虽然俊流还只是个天真的小屁孩而已,但是我宁愿去依靠他,去相信他所认为正确的信念,一定有不用牺牲那么多人的道路。”
“但愿如此,我当然也指望后代比我更高明一些,”他似乎不执着和对方的争论能达成什么共识,半晌后换了个语调说到,“看来你们相处得很愉快啊,隆非,你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过去的样子吗?”
义征能够想象得到,如果诚如对方所言,真的有某个光明的彼岸在支撑着他作为领导者的意志,让他不惜使用血腥的手腕,不惧漫长得几乎见不到转机的战火,那么这个彼岸上一定遍植着结满紫红色果实的茂密桑树,在记忆流转的浮光掠影下脉脉隐现。
等了约莫半分钟的工夫,本是想在这沧海桑田的年轮之后,试图接近那曾经远离而暗淡的心,对方却终究没能回应他一个字,听筒那头喀嚓一声响起了切断的声音。在紧邻着的短促忙音重复多次后,坐在光线柔和的书房里的国王才缓缓放下了电话。
4
俊流无意识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干渴缺水的嘴角已经又结出了硬硬的死皮。
凌晨的太阳才刚刚升起,地面的温度就开始随同被蒸发的水,争先恐后地上升。
报废的供水系统让房间里的扭到尽头的水笼头,也只艰难咳出一滴浓浓的带着红铜色铁锈的水,让人心虚气短的烦热逼得他提前下床,草草穿好已经脏掉的衬衣和裤子,准备到镇中心的水塘去冲个凉,以应付即将降临的长途行军。
吱呀一声推开关不严密的木门,他在刚刚踏出一步房门的时候,便嗅到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生腥味。
他茫然四顾,终于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巷子尽头,有一滩厚厚的血,被沙土吸吮了一半,地上残留着被拖曳过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转角的后面。
他瞪大眼睛,突然打了一个冷颤,迟疑地迈开步子,朝那滩血迹慢慢靠近。随着有些不稳的步伐,呼吸也开始在耳边急促沉重起来,就在转过转角的刹那,他的心突然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刺眼的阳光下,布满横七竖八的凌乱尸体,还来不及被拖曳到挖好的大坑中,他们身下的几百米土地全是血泊。从那睁得如同铜铃般大小的双目和扭曲的姿势中可以分辨,他们死在疯狂的混乱中,试图逃跑的女人整个背部都被黑色的血沟爬满,肌肉被撕裂成碎片,扭曲的手指无望地抓着墙角的一把枯草。
没有用一颗子弹而进行的屠杀,就这么静悄悄地在他睡着的时候完成。
从脚下升起的恶寒让俊流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分毫,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丢了魂似的立在原地,呆呆注视着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很快,他的目光便被一个小小的身躯抓住,当他发现被埋没在几具沉重尸体下的那个男孩,已经被那触目的鲜血染满脸庞,善良的天性并没有给他带来逃脱劫数的幸运,那身灰黑色的破旧罩衣成为了他最后沉睡的摇篮。
俊流踉跄地退后几步,震惊混合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催得他快要吐了出来,后背却突然碰上了男人高大的身躯,不等他的呻吟出声,隆非伸出手,牢牢地捂住了少年的双眼,将他的头靠到胸膛上。
“起这么早,低血压会让你头晕的,”他轻声说着,接触他眼帘的手心感觉到一股逐渐聚集的湿暖后,他将另一只手扶上了他不住颤抖的肩膀,那似乎是连燥热的气候也缓解不了的寒冷。
“是梦而已,俊流。”
“是还来不及消散的噩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