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段就是从胡亥现今所在的黄河上游开始,循洮河北至临洮,一路向北再折抵黄河南岸,至于北段即黄河以北沿阴山西面的狼山,一路向东最终结束于朝鲜清川江入海处。
这段绵延万里的长城明显隔绝秦朝最大的外患──匈奴,可要胡亥来讲,南方的外患百越也是一大难题,虽然眼下已在江南一带设立三个郡制,可百越群族混杂,管理起来着实耗费功夫。
他甚至已经掌握某项消息,其实被派往治理南郡的官员立场摇摆不定,随时有可能临阵倒戈。
这也难怪,毕竟天高皇帝远的,就算派大军镇压也得要算上出征的时间吧。
不过无论在朝堂或私下,他从来没把这些心思说出口。
追根究柢是在秦皇三十二年,当时皇帝出巡,自上郡经过时,偶然瞧见一块石碑上刻着「亡秦者胡」四字。
胡,当时匈奴一族即称之为胡。
于是皇帝马上命将军蒙恬长征匈奴,三十万大军气势磅礡从咸阳城出发,屡传捷报,直至今日,胡亥与赵高领命而来,一方面是要让蒙恬打下的地盘筑起长城以防匈奴南侵,一方面也是要宣扬皇帝江山永固、天下一统的宏恩。
是时,胡亥与赵高就站在长城开端这座关隘上,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座关隘在多年以后会被修整为天下大关嘉裕关,更不会知道将来这里将有多么繁荣,只是此时此刻,彼此心知肚明,脚下这块立足的土地,埋葬了无数劳死的白骨。
他们的死亡换来了长城的一砖一瓦。
赵高看着长城明显的分野,一边是南方的富裕,一边是北方的荒凉,忽然感觉心底空荡荡的。
他极目远眺,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眺望到遥远的故乡。
难怪书上总说游子们不愿登高了,这时候在心里头涌上的空虚感,是否正是因为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并不属于这片土地?
胡亥似乎瞧见赵高的惆悵,他揽过赵高的肩膀,阻挡在赵高面前呼啸而过的风沙。
「如果你愿意把心里的话告诉我,有很多事情都将会改变。」胡亥低声在赵高耳边细喃,他说话的时候很谨慎,就连唇形也不让守在后方的侍卫们看见。
可是赵高却蹙起眉。
他不懂胡亥此言何意,只是隐隐约约感觉胡亥彷彿要透露一些讯息给他知道。
可惜经过这几天突如其来的转变,他所受到的衝击已让底心武装过的城墙更加设防。
迎着风,赵高轻描淡写,「有很多事情,都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说完,他逕自下楼。
胡亥默默地看着他,有些像在反芻着赵高的忧愁。现在是他在情慾之后也想表现出他对赵高无比的在乎,可惜眼前这面容淡漠的男人似乎不能领略。
罢了,胡亥喟然低叹,提步跟上,就在看见赵高身影时与他同时听见城墙边数声燕啼。
燕啼凄切。
赵高寻声望去,看见城门之上有一窝燕巢,此时天寒,燕子本该南迁避冬,想来是意外拘留在此,不过他赫然察觉燕巢下点点红色水渍,驻足观望,才知竟是窝中燕儿呕血哀鸣。
「……把它摘下来看看!」
赵高马上呼唤侍卫去把燕巢摘下,唯恐是燕儿受伤,等到燕巢放在自己手里,赵高才发觉巢中的燕儿已然力竭,双翅瘫软。
胡亥在旁安静凝望,用眼色指示把筑有燕巢的城门打开,这守门的官兵摸摸脑袋,不知怎地刚关好的门还要再开,却也只好乖乖照做,这人一站到门下,就看见有一隻燕子死在门前。
他用脚想把死去的燕子踢走,忽闻赵高大喊:「住手──」
再普通的官兵也看得出今天来巡察的两位官员是什么地位,一听这声音,他立刻跑到旁边去待命,大气不敢喘。
赵高把死去的燕子拾起然后放进了燕巢,只见巢中燕儿又呜呜叫了几声,便把头偎进旁边的羽翅里死了。
天下万物,有谁能逃过生死?
胡亥见赵高发着愣瞅着燕子的模样,体内彷彿有一堆不吐不快的怨言想要对他倾诉,只是当赵高缓缓回过脸,对他轻轻道:「我是否也在巢中?」
他顿时手脚无措。
这陷于莫名感怀的男人难道是要表明他在朝里不得不为的苦衷?
「我们都在。」胡亥把赵高手里的燕巢取走,有些东西怎么看怎么烦,可该说的他还是得说,「我不会离开你,我不能离开你。」
「就算阻隔在你我之间的是这么一道厚重的城门?」
「是。」胡亥坚定道:「就算阻隔在我们之间的是天下人,我也──」
「够了。」赵高冷漠地打断胡亥的话,他忽然露出嗤笑般的神情,「公子是不是太爱说笑了?天色不早,我们该回驛站,否则赶不上明日与蒙恬将军的会面。」
「就让他等!」蒙恬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你别走,听我讲。」
他还想接着下文,没想到赵高居然掉头就走。
那些无端凝重的气氛就在赵高转身之后烟消云散。
就在胡亥等人的座车驶离,自城墙处忽然现出一抹人影,他的脸埋在阴影中,只能看见苍白的嘴唇与颊边几条乾扁的皱纹。
他的目光完全落在胡亥离开的方向,然后他就站在这里,好像站了很久,直到巡守的士兵察觉不远处有块黑漆漆的影子,上前一看,除了早些时候奉赵高令摘下的燕巢落在地上,哪里还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