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枝站在窗外,从透出的细缝里瞧见他与圆空和尚对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抬脚准备敲门进去,却听到圆空道:“太过刚正并非好事,过刚易折……”
燕珝低声说了什么,阿枝没听清,但她能从这稍显沉重的气氛里听出,此刻应该不是进去的好时机。
“严禁宵小作祟,却无力约束王家,一个家族尚且如此,何况江山,”圆空手中捻动着佛珠,“太子东宫,官职甚详,如一小朝廷1。朝中事分不清是非黑白,若要事事分个对错出来,反倒难咯……”
阿枝没听懂,只能从语气中分辨出圆空和尚似乎在和燕珝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燕珝沉默一瞬,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
“无辜之人遭受无妄之灾,高位者若不能保护他们,有何颜面面对这江山万民。”
“但为君者可不会如此想。”
圆空和尚的佛珠停住,在空气中发出一声脆响。
“受家族养育,便要和家族共进退,何来无辜。你看着冷情,心却念旧,迟早要被王家拖累。如此境地,命定而已。”
“命定……”燕珝轻念,半晌应声,“但我并不信命。”
圆空和尚笑了声,“信也罢,不信也罢,旁人无可干扰。贫僧言尽于此,剩下的,还得施主自己参悟。”
阿枝踌躇着是否要先离去,偷听可不是好事,正欲离去,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里面低声说了什么,圆空和尚的笑声清晰了起来。
“公主心善纯真,乃至纯至善之人,施主莫要辜负。”
燕珝回道:“公主性纯良,佛祖自会保佑。”
茶杯被放在桌上的声音传出,一时无言。
阿枝耳朵贴近,好像能感受到室内微微有些凝滞的气氛。
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短暂的沉默后,燕珝终于出声。
“我知晓了,定会敬之珍之……爱之。”
里面的人尚且没什么,阿枝听见那个字,脸色顿时烧得绯红。
来不及细想,阿枝快步走出了院子,将点心交给小沙弥,嘱咐他转交给燕珝。
什么是爱?她也不清楚,但她觉得,燕珝心里或许是有自己的。
无论是最开始主动提出教她写字,还是那日那个青涩的吻后让人心跳的轻喃,无一不印证了他多少,是将她放在心里的。
如今的燕珝不像最开始那样冰冷,也不似传言中那样杀伐果断,偶尔还会望着她轻笑。黑沉的眸中透出她的身影,时间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阿枝揪着衣角,没注意自己已经绕到了佛堂。
站在沉肃的堂前,她稍稍恢复了些理智,脑袋里不断回荡的那些场景终于消散。
佛前不好胡思乱想,跪在蒲团上合上双手,慢慢整理思绪。
北凉人并不信佛,阿枝这些日子偷偷学着小沙弥的样子,学得像模像样。
先跪在佛前虔诚叩首,祈求佛祖保佑,让燕珝的伤早些好起来。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自己在意的人平平安安,健康长乐。
阿枝起身,请了香点燃,余光偷瞄着小沙弥的样子夹住香,双手将香平举至眉齐,拜了三拜。
刚起身,余光中便出现了一片沉色的衣角,燕珝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
她心里不算清白,看见燕珝好整以暇地瞧着她,更是慌了神。
手一抖,燃了一节的香灰掉落到了手上。
香灰没有那么烫,但也很热手,猝不及防被热度惊了一下,阿枝倒吸一口凉气,手背上已然出现了一块红印。
赶紧插上香,拂去香灰,缓步轻移至燕珝身前。
“你何时来的?”
燕珝唇角勾起个弧度,“方才你点香的时候,见你用心,便没叫你。”
阿枝也笑,“我学得如何?先前你还说我什么都不会,如今已经会上香了。”
“方才在想什么,”燕珝见她邀功的模样,忍不住道:“佛祖面前要虔诚专心,你这样冒失,佛祖若是怪罪,该当如何?”
“想……”
阿枝动动唇,她不好意思直接对这燕珝本人说她的愿望,许多心愿都与他有关,她还没有坦诚到这种境地。
眼神在燕珝身上转了个来回,只好道:“没想什么……不过佛祖会怪罪我?”
燕珝还未回答,便听见一个沉如洪钟的声音。
“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香灰落于手,便叫‘手得香’,有所求可‘得手’之意。施主心诚,必定会得偿所愿。”
阿枝抬头,看见圆空的神色不似做伪,喜笑颜开。
“如此甚好,多谢圆空师父!”
若真能得偿所愿,那再烫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施主若有不通之处,也可来问贫僧。天色不早,寺中还有事务要处理,失陪。”
圆空先行告辞,深深地看了燕珝一眼,转身离去。
阿枝赶紧行礼目送他离去,她大秦礼仪学得一般,匆匆忙忙的模样看着让人发笑,这会儿怕燕珝笑她,赶紧扯开话题:“你伤如何了?今日可曾吃药?我送来的点心看到没有,多少用一些,那药闻着就发苦呢。”
燕珝瞧着她的模样,面色淡淡:“你一口气问这么多,要我先回答哪个?”
“……我不问了。”
阿枝赶紧住嘴,“所以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燕珝叹气,“你不必忧心,也不用每日来看我……”
殿外突然传出嘈杂的声响,阿枝正专注地听燕珝讲话,大殿门突然被推开,日光猝不及防地照射进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飞舞旋转,隔绝在二人中间。
阿枝还未适应这光线,只见门后突然奔出一个娇俏的少女,馥郁的香气一瞬间充斥了鼻腔,如花一样鲜艳的颜色冲击着视线,少女扑到了燕珝怀中,抱着他,声音凄然。
“太……阿珝哥哥,你快走罢,我阿兄带着人上山找你麻烦来了!”
第8章 破空
事发突然,阿枝愣住了,瞧着燕珝一把将人推开,语气冷淡。
“韩家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来认识。
阿枝站到燕珝身侧,瞧着这位韩家娘子。
她被推开,面上还红着,额角带着些许薄汗,看来是真的着急了。面容真切,因为奔跑带来的气喘让整个人都多了些娇艳的颜色。
生得很好看,阿枝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这么想。
不像她那样浓眉大眼,少女眉目清秀,皮肤白皙,身形窈窕,是任谁来讲都能称之好颜色的相貌。衣着富贵,身上的配饰发出碰撞的声响,清脆动听,一听就是极好的料子。
她悄悄后退一步,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韩家娘子还未说话,她身后便来了一人,衣着更为张扬艳丽,身后浩浩荡荡跟着数十个仆从,排场甚大。傲慢的神色不加掩饰,满眼厌烦。
这人阿枝认识。
四公主燕倚彤,贵妃的独女,很得宠爱。
大秦皇室皇子不少,公主却只有四位,二公主年少夭折,大公主和三公主已经嫁人,整个皇宫就只有她一位娇娇女儿。
两人同行,看来这位韩家娘子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燕珝收回手,剑眉紧皱,“还请自重。”
“你,你……”韩家娘子被这么一说,蓦地又红了眼眶,“阿珝哥哥,你从前可不会这么和我说话。”
声音哀婉,一句话转了十八个弯,闻言让人忍不住落泪。
“我何时与你说过话?”
燕珝声音沉静,实事求是。
韩家娘子更受伤了,可能是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几欲落泪。
“文霁好心救你,你倒是半点不会感恩,”四公主拢着手,姿态傲然,“果真如父皇所说,不忠不孝。”
不忠不孝在大秦,无异于诛心的指控。
燕珝冷了神色,“四妹慎言。”
燕倚彤轻慢一笑,“六哥之前若是管我,我还真不能说什么。但如今你是庶人,我是公主,你有何资格管我说话?”
“文霁好心,得了消息便来求我搭救你这个将死之人,你竟如此不给脸面。文霁再不济也是我带过来的,不给她脸面,便是不给我脸面。从你如今一届废人,看见公主如此轻慢,是何道理?”
阿枝见气氛渐渐变怪,四公主原本就娇纵,之前在宫中董嬷嬷就说过,若是遇到那几个公主,且都避开些,尤其是这位四公主。
贵妃子嗣艰难,多年也就这么一个独苗,宠得如眼珠子一般,偏陛下也爱她直来直去的小女儿情态,久而久之,就成了宫中有名的霸王。
阿枝怕燕倚彤真要为难燕珝,赶紧道:“公主莫要生气……郎君如今伤重,郁郁多日。若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燕倚彤早就看见她,但不想跟这个北凉蛮女说话,只是冷冷移开视线,“要你多嘴。”
燕珝也道:“你先回去。”
阿枝摇摇头,这会儿若是回去了,燕珝这性子定不会将事情转述给她。
韩文霁见燕珝半点都没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面色涨红。
大秦的小娘子大多文雅,拘在内院,今日冒险前来本就逾矩,想着自己的付出却没有得到半点回报,忍不住拉了拉公主的衣袖,含泪道:“公主,咱们走吧,是我多事……”
燕倚彤冷着脸,给小姐妹出头。
“你说,一个庶人,看见公主,为何不下跪行礼?”
公主身边的宫人马上道:“公主代表的可是皇家颜面,岂容庶民放肆!”
“哦,本公主似乎忘了,哥哥若是不会行礼,知会一声便好,本公主不吝啬让下人教教你何为贵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