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去一趟赣州。”
“去赣州?你疯了?!”傅翎声音忍不住抬高些许——赣州虽然就在荆州之侧,但遂安府也不在荆州边缘,要过去还是要耗费上不少的功夫。
而商琅如今这说一句话咳三咳的样子,还想要一个人去赣州?!
商琅对傅翎这般的质问仍是沉默,傅翎稍一冷静下来,忽然间察觉,丞相大人的眼尾,多少染上了红意。
第71章 重见天光
商琅显然并不像他表面所呈现出来而那般冷静。
傅翎不知道那平静的面容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他的直觉只告诉他,绝对不能让商琅走这一遭。
“商相有什么要去赣州做的事情,如非个人私事, 交给本侯便是。”傅翎虽然说是怕麻烦,但为了防止顾峤被寻到之后看不见商琅着急, 还是道。
“不必。”商琅摇了摇头。
傅翎深呼吸一下, 耐着性子问:“那商相想要如何到赣州去?”
“一匹马足矣。”
一匹马。
先不说荆州这地方,他们能不能在短时间能找出一匹膘肥体壮的马来,就说丞相大人这身子骨, 颠簸一路当真不会被颠散了?!
“就算是顾峤在这,也不会让商相做出这等荒唐事情来, ”傅翎说什么也不能答应,“丞相究竟欲往赣州何事,非得亲往么?”
“无他,只是赣州起兵一事,”商琅拢了下袖子, 有这一会儿,已经比刚才好上不少,至少咳嗽已经能见减轻, “侯爷远离朝堂已久, 此番臣必须亲往。”
傅翎还想反驳, 商琅不愿意同他多废话,直接从袖袋当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来。
傅小侯爷一下子闭嘴了——那是块刻着变体“顾”字的玉佩。
是商琅能自由出入宫的令牌,也是顾峤留给他这位大桓唯一丞相的特权令牌。
见玉佩如见帝王。
见到傅翎闭嘴, 商琅缓缓将东西收回去, 在袖袋当中放好:“侯爷不必忧心, 臣还要赶回来见到完好无损的陛下, 自然不会糟践自己。”
傅翎将信将疑,但商琅手上有那令牌,他也不能再去说什么,只好应下来:“若顾峤问起你去了哪里,本侯可不会包庇商相。”
“不必包庇。”商琅眉目舒展开,轻轻地弯了一下唇角,难得真心实意地对着傅小侯爷笑了一笑,一拱手,便离开了此处。
时间紧急,与傅翎周旋的那一会儿已经够让丞相大人心焦,甚至连马匹都没有精挑细选,在路上随意寻到一匹,就一路朝着赣州奔过去。
顾峤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么多的事情,只知道在自己那几块蜜饯快要见底的时候,他总算是听见了外面传出的声响。
随着救出来的百姓增多,不少伤得不算重的人都主动地加入了寻找的队伍。
期间哪怕有朱家的人前来闹事,也被他们给生生撵了回去。
朱家毕竟是个一直都待在遂安府这里的世家,见过的地动无数,哪怕不曾经历过这么猛烈的,也比那些百姓的应对能力要更强,因此他们家中的损伤并不算多。
这样的人竟然没被天灾直接给卷走,真是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的话。
傅翎一边寻找顾峤,一边恨恨地想。
地动之后他多少是有些庆幸顾峤是微服出巡,否则,若是听闻天子来到,荆州就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地动,必然会冒出些唱衰皇族的人。
而眼下,估计会多想的也就只有他们这几个明知道顾峤身份的人,还有皇帝陛下本人了。
傅翎舒出一口气,又将一块木板挪开,忽然就瞧见了硬甲的轮廓。
他一愣。
这硬甲……应当是顾峤掳走的那个府兵身上的。
先前伏悯同他说过大概的情况,是顾峤与那府兵周旋的时候忽然发生地动的。也就是说,若这府兵在此处,那么顾峤……
或许就在这附近!
傅翎精神一振,连忙朝着旁边吆喝一声,又喊来好几个人帮着清理他这边的这一片,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将那个府兵给从底下扒拉了出来。
只不过那些东西在人身上压得很死,傅翎甚至不用去细看,瞧着人后脑流出来的那些已经凝结成黑块的血,就知道他是活不得了。
果不其然,把人翻过来之后,已经彻底没了气息,甚至翻动的时候都已经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
傅翎心头狂跳。
这府兵如此,那顾峤呢?
这段时间他们救出来很多人,也见到了许多丧命的可怜百姓,见惯了生死,这是傅翎第一次心慌乱成这样。
“快,寻一下四周还有没有人。”他急忙吩咐,没一会儿就听见了一阵规律的石子敲击的声音。
顾峤与傅翎儿时一起玩闹的时候,没少干一些捣乱的事情,为了防止被发现或是如何,他们之间约定了一组敲击声来做暗号,此刻便是。
被埋在下面的顾峤已经基本听出来的傅翎他们所在的方向,就干脆随手捞起来一颗小石子,用暗号将他的所在传递给了傅翎。
外面的人也听见了,没过多久,嘈杂的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直冲入顾峤的耳朵,他抬起头来,猛地撞进一片白亮的天光当中。
在黑暗当中埋了太长的时间,顾峤一时间没能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下一刻就重新陷入了黑暗当中。
不过他已经伸出了手,并且被外面的人给牢牢抓住。
短暂失去了视力,其他的就立刻变得敏锐起来,顾峤被这杂七杂八的声音吵得头疼,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蹦,好在傅翎见他狼狈,赶紧让云暝带着他到了这段时间他们临时搭建起来的住处那里。
顾峤在一片寂静黑暗里待着,早就失去了时间的意识,甚至好几次都困倦到要睡过去,没多长时间之后又猛地惊醒,精神一直高度紧绷着,等着傅翎他们来救。
而外面的这些人,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顾峤在下面埋了将近三日的时间。
能活着,简直就是奇迹。
从人一被救出来的时候傅翎就瞧见他腿上狰狞的伤了,还有其他连顾峤自己都没有怎么察觉出来的那些磕磕碰碰的伤口,瞧着凄凄惨惨至极。
不过……
“活着就好,”傅翎声音略有哽咽,“这里会医术的人并不多,子桑瑶在城外,我已经派人去喊她了,你好好地撑一会儿。”
顾峤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忽然发现这么长时间没有喝水没有说话,他嗓子已经有些僵哑了、
傅翎连忙取来水递给顾峤,顾峤接过来润了润嗓子,总算能开口,一上来问得便是:“先生呢?”
“救出来了,不过现在活没活着,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顾峤问的问题是在傅翎的意料之中,但他多少还是有些不爽,语气便稍稍别扭了点,粗声粗气地直接跟皇帝陛下告御状:“你家那丞相大人可是一爬出来就紧赶慢赶地要往赣州去,如今太缺人手,那边情况究竟如何了我也没法派探子去,你就当他是生死未卜吧。”
傅翎一边说话一边瞧着顾峤的神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双眼短暂地失了明的原因,皇帝陛下一没蹙眉二没冷脸,看着十分平静,好似半点也不关心商琅的死活。
奇也怪哉。
可惜如今顾峤嗓子还难受着,说不出来什么太多的话,也就没有办法跟傅翎去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子桑瑶过来给他看伤。
子桑公主来得倒还挺快,两个人沉默下来没有多久她就赶了过来,一过来瞧见这么狼狈的大桓帝王还顿了一顿,随后才走到跟前去仔细瞧身上的伤口。
顾峤如今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他每一道伤口之间跳跃,随后又似乎与他对视了,最后子桑瑶得出个结论来:“除了腿伤,其他的都无伤大雅。”
“腿伤治不得?”傅翎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先顾峤一步开口问。
“此事我便不清楚了,”子桑瑶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瞧着傅翎,“我本是个用毒用蛊的,你偏偏要我来做这样医治的事情——我并不算精于此道。”
“不过京都当中不是名医圣手都有许多么?”子桑瑶开口,“陛下的腿伤说重也不算重,说不定就能碰上个可以完全治好的。”
顾峤那条腿不知道在废墟当中被压了多久,又流了那么多血,伤口没有溃烂没有让这条腿彻底废掉,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能算得上个好消息了。
顾峤之后的这段时间,就安心地待在了此处养伤,嗓子隔了一日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他便开始闲不住地吩咐事情,但让顾峤有些惊讶的是,这几日以来顾峤竟然一次都没有再提过商琅。
甚至都没有派人去赣州打探消息。
怎么可能是完全放心?按着傅翎对他这位好友的了解,估计皇帝陛下正在憋着个大的。
果然,就像他先前说的,若当时顾峤在场,也绝对不会允许那身娇体弱的丞相大人千里跋涉来冒这个险。
这场地动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顾峤他们先前藏得粮食还在,又有傅翎带着人一直都在清理废墟救出幸存的百姓,众人空前得团结,在此刻那整日作威作福的朱家已经成不了多少威胁,顾峤虽然没有直接露面,但也通过书信与朱家那边谈论不少。
是夜,他刚收拾好案上的信纸,准备歇息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一阵吵闹,云暝出现在他帐中,言简意赅地同他汇报:“商相回来了。”
第72章 欲言又止
若非是腿上还有伤, 顾峤可能就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了。随后便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实在是太过于急切,又顿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情, 才欲盖弥彰一般,矜持地道:“朕知道了。”
嘴上是这么说, 在云暝退出去之后, 顾峤还是一瘸一拐地扶着东西走了出去。
甫一掀开帘子,就已经瞧见了那道身影。
或许是因为到赣州需要表明身份的缘故,商琅回来的时候脸上并没有覆着面具, 甚至连帷帽都不曾带,那张昳丽到足矣让天地失色的脸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 顾峤呼吸一滞,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仿若隔了三秋。
不知道丞相大人是如何做到的,奔波这么多日,那一身白衣竟然不染丝毫尘埃, 干净清亮,合着那皎白的月色,简直像是个骑白鹿而来的天外仙人。
顾峤的目光太过于灼热, 商琅自然也察觉到了, 转过头来, 同他目光对上,惯来清透的眸子当中好像有墨色涌动,但顾峤没来得及去在意这些。
在与人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 他总算从许久不见的激动当中抽离出来, 因为商琅自己冒险跑去赣州的事情而升起来的火气重新涌上来, 顾峤深吸一口气, 刚要发作,却瞧见人主动朝他这边走过来,脚步急切异常。
顾峤从来没有见过商琅有这般急切的时候,在他的印象里,丞相大人就是个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神人,加上身体不好,顾峤不敢让他动气或是如何,像眼下这般脚步都急促的样子是决然不曾有过的。
因而他也就没能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瞧着人朝自己走过来,没有拱手行礼,更没有跪下或是如何,而是直接朝他伸出了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禁锢感传来的那一瞬间,顾峤是懵的。
商琅很用力,约莫是善射艺的缘故,他臂力极大,全然不像是个久病未愈的人,甚至锢得顾峤肩胛有些发疼。
一切其实都只有一瞬间,商琅很快就退到一个君臣该有的距离,朝他拜了下去:“臣失礼。”
顾峤没空回应他,意识好像被那抱的一下直接给圈锢在了那一瞬间里面,久久回不过神来,心乱如麻。
商琅他这是……什么意思?
等再回过神,丞相大人已经不知道喊了他几声了,甚至人已经重新到了他跟前,满脸担忧地瞧着他。
那张绝色面容实在太近,他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随后清晰地看见商琅目光一暗:“你……”
顾峤又用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刚开口,却见商琅的目光已经挪到了下面,眉头跟着蹙了起来,低声问他:“陛下的腿……?”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被人给牵着走了,好不容易涌上来的火气又不知道被挤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顾峤只知道顺着人的问题回答:“先前在地动当中被压到了……并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