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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子呆了一瞬,举目茫然四顾,在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我,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希望,拔腿便从树后转出,向我跑来。
    “不要!不要过来!”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即便些许庇护也可保全性命,我想阻止他远离大榕树的遮蔽,可喊声出口立即就被震天的厮杀声所淹没,不安如烟霾笼罩心间。
    黑子刚跑了几步,便听得远处弓弦震颤似雷鸣,旋即箭矢落如雨下,许多军士不分敌我皆中箭倒地。
    我以息壤为屏障格开射向我的箭矢,而就在此时,一道细长的黑影冷不丁从斜地里疾飞而出,在我眼前击中了黑子的胸口。黑子猛然滞住前行的脚步,似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刺入胸口的箭矢,又扬起头茫然地看向我,身形踉跄一下,徐徐往后倒去。
    “黑子!”我飞身掠至黑子身边,伸手接住他下坠的身子。
    他脸色煞白如纸,紧紧抓住我的手,喘息着道“姐姐,我……我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姐姐……姐姐不会让你死的……”我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摸出伤药,“姐姐这儿有上好的创伤药,我……我给你治伤。”我的手因惊惶而发颤,手中握着伤药却一时无从下手,慌乱之际,只得将伤药尽数倒在掌心,用力捂住他的胸口,然而收效甚微,他身上的甲胄形同虚设,只是在粗布上镶了几片皮革,那一箭几乎贯穿了他单薄的胸膛。鲜血从伤口止不住地涌出,汩汩漫过我的指缝,将半条洁白的衣袖洇染成一片怵目惊心的殷红。
    黑子眼神恍惚地看着我,“我好冷,姐姐,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我大力摇头,强忍着泪意,可泪水仍然肆无忌惮地流满了面靥,哽咽得无法出声。
    他强自挤出笑容,“其实,死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刚才还有些疼,现在已经不疼了,就是有些累。姐姐,你说死了是不是不用再挨饿受冻,不用再被人欺负了,不知道我能不能见到爹娘……”
    “别说了……你别说了……”我垂泪道,“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以前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挨饿受冻,受人欺凌,以后……以后再也不会了……不会了。”
    “姐姐,你为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如果没有我和二狗哥这两个累赘,你应该会过得更好。为了让我们吃饱,你连自己心爱的花裙子也舍不得买。”黑子的语气似是安慰,轻轻说着,“姐姐,你有没有后悔把我们从街上捡回家?”
    我猛然摇头,“怎么会呢,你和二狗都是我的好弟弟,而且我从来都不喜欢穿裙子。”
    黑子想笑,却因为伤口的缘故,笑得有些艰涩,“你骗我,每次有小孩穿着花裙子从我们身边走过,你都会偷偷地看几眼。”
    黑子并非虚言,只是他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留意那些穿着新衣裙招摇过市的孩子,并非纯粹喜欢她们的裙子,而是羡慕抑或是感慨那些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譬如父母的疼惜、家庭的温暖,我们却从不曾拥有。
    黑子艰难地伸手在怀中摸索,半晌,掏出一个已被鲜血浸透的布袋,颤巍巍地递到我面前,“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军饷,我把它藏在树下,原本打算用这些钱给姐姐买花裙子的……我想看到姐姐高兴的模样……”
    “你独自跑出来,就是为了拿这些钱给我买裙子?”我茫然接过钱袋,掂着分量不过数十枚铜铢,然而此刻拿在手中却觉得重似千钧,沉甸甸地直接压在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哽咽道“你怎么这样傻,在我心中,没有什么能比你和二狗平平安安更让我高兴的了!”
    黑子会心地微笑,轻轻偏了头望向高广天穹,喃喃说着“姐姐,我好像看到两个人在天上飞来飞去,他们是来接我的么?你说他们是不是我的爹娘……我真没用,连爹娘的样子都忘记了……”他的语声渐趋无力,唇角却含了一丝安然笑意,“我真的好累……想要睡一会儿……爹……娘……别再扔下我一个人……”他原本空洞的双眸蓦然绽放出异样的光彩,明烈温暖,充满了渴望,然而却是昙花一现,须臾之间已渐凋零,他将剩余的生命都集聚在那一瞬间绽放,生命之花就此零落为尘。
    手中的钱袋一抖而落,触地时“哐当”一声,微不足道的声响,却恰像在我的心上震出了一丝裂缝。裂缝径自延伸,一股磅礴的灼热之气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顺势喷薄而出,如同滚烫的岩浆,顷刻间涌遍四肢百骸,直冲脑门。沸腾的血液汹涌地肆虐着我的奇经八脉、五脏六腑,我能感觉到血脉似已偾张到了极限,随时都有可能爆裂。那种疼痛无法形容,仿佛是身体和内脏正被猛兽反复撕扯一般,几乎遍及每一寸角落,尤以脑袋和双目最为剧烈。
    我紧捂着双眼和前额,痛楚仍在进一步加剧,并开始一点一滴吞噬我的理智和意识。我拿开捂住双眼的手,垂下眼眸,目光触及黑子,酝酿已久的泪意再一次濡湿了眼眶,眼前变得一片赤红,灼热的液体连绵划下面靥,溅落黑子冰凉惨白的脸庞,一滴接着一滴,那不是泪,是鲜红的血,我心头沁出血。
    看着黑子,彼时霍邑的片段在脑海中如雪片纷飞,即便艰辛,但此刻想来也是一种幸福,然而回忆终究不敌现实,那些往昔的片段,最终在排山倒海的哀意中焚成了灰烬,继而化作无尽的不忿和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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