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没什么好顾虑的,憨憨有与白照顾着,我很是放心,也不必着急着回七十二天,故而从招摇山到七十二天的这段路,我走得很慢。日子若是就这样闲适地过下去,倒也不错。
我看山中的灵兽嬉笑打闹,看山泉潺潺流过轻轻草野,看阳光淡淡地穿过树林,洒在我的身上,多日的阴霾在这时都不见了。临到七十二天的时候,我想了许多,总归不过是胡思乱想。我想我得回去与辰止上神坦陈清楚,我爱慕他,所以愿意他真正快乐,我并不介怀妒忌他爱慕的人不是我,甚至我愿意为他们在一起尽我所能,正如我破开那结界却并不懊悔,自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可天意无常,世事难猜,我前小半生把什么好运道都用光了,厄运就接二连三地降临了。
我回到清渊宫的那一日,清渊宫里静悄悄的,途中遇见三两个面熟的仙娥,却还没等到打招呼,她们便躲着我走开了。我料想是自己多日不回,惹得辰止上神不快,或是与白终于受不住照顾憨憨的重担,要等我回来收拾我了,故而也并未多想。我直接到与白的院子里去找他,连自己的住处都还没来得及回,可与白却并不在,好不容易拦下了一个仙娥询问与白的去处,却只听见她支支吾吾地说与白神君现下正在我的院子里。真是没头没脑的,与白在我的院子里做什么。
我回我的院子里去,还没等进门,就觉得静的可怕,按理说不该如此,与白多话,憨憨吵闹,怎么静成这样。我以为与白在算计我惹我惊慌,便一面推门一面道歉:“是我不好,下界多日,误了时间,你......”
我的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我的院子里除了与白,还有辰止上神。他们站在院子里,却彼此一句话都没有。
见我进门,与白的脸色有些苍白:“十七,你回来了。”
我低着头走过去,却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我轻声道:“十七私自下界,又多日不归,还请上神责罚。”
辰止上神并不说话,我抬头看他,他看我的眼神有些难明,我道他是在怪罪我。说来奇怪,自打知道辰止上神的那些旧事,决定了好好成全他后,我竟不再惧怕直视他的双眼,也不再因他一眼而慌张不已,我很平静。
一旁的与白有些按耐不住地缓缓道:“十七,你需得晓得,世事无常,这世间原就没有什么是长长久久的,所以有时不必过分伤心。”
多日不见,与白说话竟成了这个调调,我觉得有些好笑,可自打我失了修为开始,我便很难笑出来了,于是只好点头示意。
“十七。”与白又叫我:“对不起。”
我发觉与白近日似是吃错了药,我有些拿不准他,譬如他此时同我道歉,我实在没想明白。我俩之间向来是与白照拂我许多,我不常道谢,也轮不到他向我道歉啊。我斟酌着要怎么问他是不是吃错了药,辰止上神却开了口,他说,憨憨没了。
憨憨没了。
这话听得我有些发颤,什么叫憨憨没了,我问道:“小神不知何意,请上神明示。”
与白终是咬咬牙道:“前两日我一时大意放了憨憨出去,本想着它胡闹惯了,便没多加在意,谁知它竟冲撞了锦代上神,且还忽然发狂,攻击了锦代上神。锦代上神自是不说什么,且上神认得憨憨是清渊宫的灵兽,并未责怪,可上神的灵兽若雪,护主心切,当场咬断了憨憨的脖子,等到辰止上神与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憨憨经脉俱断,灵识破灭,回天乏术。”
与白越说越小声,可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针刺进了我的心口。我的憨憨,被咬断了脖子,丢了性命,在我不在的时候。
我强忍着眼泪问道:“你胡说呢,凭什么说憨憨死了?”
与白看向我房中,然后垂着头:“憨憨就在里头,你去看看吧。上神封住它的尸身,就是为了等你回来看它最后一眼。”
我连滚带爬地跑进屋里,看见案上,放着我那胖乎乎的憨憨,脖子那里像是被折过,它一动不动,毫无生气。我抱起它,还是那么重可我叫它,却叫不醒它。我说它再不起来便没有花露可以喝,没有秋千可以荡,再不许睡懒觉了,可憨憨依旧没有反应。
我不得不信,憨憨死了。
我痛哭出来,这些日子眼泪好像怎么流都流不干,我的眼泪落在憨憨身上,它再不会嫌弃我了。辰止上神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说:“十七,节哀。”
我忽然想到什么,顶着哭红的眼睛转过头去,看着辰止上神,问道:“憨憨冲撞锦代上神,可有证据?”听着我的话,辰止上神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好像越是绝境,我心中便越清明。憨憨温顺,又十分喜欢锦代与若雪,怎可能冲撞锦代,落得被若雪咬死的下场。明明在太华宫的时候,憨憨与若雪玩闹得开心,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锦代是什么人,我现在比谁都清楚,我以为她不过是太爱辰止上神,因而有些可怖,如今看来,她竟是蛇蝎心肠,这样不肯放过我。杀人诛心,她怎么不杀了我。
我没有回答,但辰止上神岂能猜不出我心中所想,他的眉头皱的更深:“锦代温和,不会滥杀无辜。若雪温顺,也不会无故伤了谁。”
与白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也解释道:“我也不信憨憨会这般,可那日许多仙友都瞧见了,其中还有几位百花司的花神。我一一问过,不会有假。”
我怔住了,因为我恍然明白了,害死憨憨,又连累它背了恶名的,是我。锦代上神,百花司花神,我得罪过的人还真不少,她们不屑于杀了我,却害死我的憨憨,又让它背负恶名。我用力抱住憨憨,让它整个窝在我的怀里。我带它回七十二天的时候,打定主意要保护它,结果却是我害死了它,真是可笑,可怜,可悲。
“锦代温和,若雪温顺,那我憨憨呢,穷凶极恶?”我悲戚万分,半点体统都顾不上:“我捡到它的时候,它那样小,它好不容易才长大。它只是一只腓腓,还被遗弃在东海之滨,你们岂会不知我那憨憨比谁都温顺,它怎么会,冲撞上神。”
辰止上神和与白沉默地站在我跟前,我发了疯似的抱着憨憨推开他们:“我要去讨一个公道,憨憨不能白死。”
我才冲出门,就被辰止上神一把拉住,他头一次对我发火:“够了十七,事成定局,不要再胡闹了。”我的胳膊被他抓在手里,很疼,疼痛使我不得不抬头看他。他真的生气了,眼中的怒气这时却并不让我觉得害怕。与白跟出来道:“十七,此事众位上神都已知晓,判定了对错,又惊动了天君,天君决裁,憨憨有罪,上神作保,才能留憨憨全尸。”
这事闹得尊神皆知,却无人愿为憨憨辩护,曲顾、司文他们都亲近锦代,而不是我。更过分的是,竟还惊动了天君,彻彻底底地给憨憨打上凶恶的名声,锦代狠毒,还想让我憨憨死无全尸。
我看着辰止上神,问道:“上神相信锦代吗?”
辰止上神抓着我的手更加用力,只是我不喊疼。“上神相信锦代的,不是因为锦代贵为上神,德高望重,而是因为你们原本就情深几许,所以你信她。你不信憨憨,因为它只是个卑微的灵兽,你原本就告诫过我,憨憨在七十二天难以存活,是我一意孤行,怪不得旁人。”
“十七!”辰止上神沉声低吼。
我并不管他,继续道:“上神或许并不知道,我其实很讨人嫌,让许多人见了就很厌烦,我看似机缘不错,结识几位上神,其实过得如履薄冰,谨小慎微。您可知为什么?因为我卑贱、弱小、浅薄、怯懦,不过埃尘,不过蜉蝣,却胆敢行走在七十二天。人要欺我,我只能躲,人要害我,我无计可施。我其实不该飞升的,我太看得起自己,也太不懂七十二天,如今局面,是我咎由自取。其实是我害了憨憨,若要埋怨,我该惩罚我自己。”
“十七。”辰止上神沉声道:“不要胡言。”
辰止上神的脸色很难看,但不是生气的难看,与白的脸色也很难看,自打我进门,与白的脸色就没有好看过。我自顾继续说道:“我听闻锦代豁出了几万年的修为来解封上神的封印,让上神神力得归,小神还未恭喜上神。锦代倒很是情深,做到这个地步,旁人都羡慕不来的。若得一知己如此,还有什么遗憾呢。所以上神相信锦代,小神能懂缘故。可是小神,要斗胆一问,若是......”我深吸一口气:“若是换做旁人为上神做到这个地步,上神可会维护她,相信她?”
辰止上神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并不说一个“不”字,他伸出手来想要触碰我,我侧身躲开了。我身上已经没有药味,若是不给辰止上神探查的机会,他就不会知道,我如今修为大失,多了寒伤,几乎是个空架子,凄惨无比。他似乎在怀疑什么,可是只是一瞬,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常。
其实已然有了答案,锦代顶着我的名头讨好辰止上神,于他们的感情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并不决定着辰止上神爱她这件事。哪怕辰止上神知道这一切其实是我豁出命来做的,也不过只是感激我,晓我知恩图报罢了。
所以他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哀莫大过心死。
直到在这一刻,我算是彻底死心了。
我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害死了憨憨,到底是为了什么。云泥之别,我一直一来就在努力拉近我与辰止上神的距离,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能再靠近辰止上神半分。其实我早该清醒的,不可高攀,不可逾矩,不可奢望,不可自轻自贱,免得自食恶果。
我向后退了几步,跪了下来,抱着憨憨,向着辰止上神行了叩拜的大礼:“小神逾矩,请上神宽恕小神失言之罪。”
“起来。”辰止上神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我俯首磕头:“上神宽宏,小神感激不尽。”
与白伸出手来扶起我,我并没有拒绝,我得装作乖巧听话的样子。他们不会知道,我的打算,我不会告诉他们,假装听话是为了什么。我几乎要忘了我回来是为了坦陈心事,结果我的心事全都烂在肚子里,成了我不可言说的伤心事。
我抱着憨憨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每一步都那般沉重。我的憨憨岂会枉死,不会的,绝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