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仁把她带回殡仪馆之后,她便一直坐在舒慧的遗像前。
照片用的是舒慧被评为优秀教师时拍的形象照,还是好几年前拍的,后来每一回评上奖需要照片了就都用它。
不是她选的,她已经完全混乱了,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郝仁在安排,照片也是郝仁选的,大概他也找不到别的了。
但是,舒慧这张照片拍得很好,眼神温柔,神采奕奕,那个时候的舒慧,一定是喜悦而骄傲的吧?
涂恒沙盯着这照片,想起跟妈妈一起走过的这二十多年,脸上常常就能莫名其妙地堆上笑容。
来悼念舒慧的人很多,学校老师、学生家长、学生、红柳路的街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到追悼会的时候,厅里都装不下了,一直站到外面的停车场里,见缝插针地站着,密密麻麻。
可这一切涂恒沙都不知道,她专注于自己的回忆里,专注于舒慧照片上的微笑,谁来了谁走了,她都没在意,有人跟她说话,她便茫然地看人家一眼,有好几个女孩儿叫她姐姐,还抱了抱她,她隐约认得是妈妈已经毕业的学生。她冲她们一笑,那些人便哭了,她还想,为什么哭呢?
追悼会之后,人便渐渐回去了,留下学校男老师帮着守夜。
这个夜,明明仍然是喧闹的,可涂恒沙跪在遗像前的瘦削身躯,笔直倔强,形单影只,零落得可怕。
郝仁忙着各种琐事,也无瑕顾及她那么多,只看她乖乖待在那里,也就顾不上她的情绪了,何况情绪治愈这种事,得慢慢来。
夜深了,大家都倦了,趴在桌上休息,守夜的人声都渐渐静了下来,凉风一阵阵穿过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厅里渐渐有了冷意。
郝仁琢磨着上哪找件外套给涂恒沙披上,站起身,目光一抬却僵在了原地。
门口大步冲进来的人……
一身黑衣黑裤,脸上的伤还未好全,额头还贴着纱布,头发只长出来短短的茬,像一阵风,朝着跪在灵前的那个人席卷而去。
涂恒沙全身一紧,感觉到一双手臂抱住了自己。
拥抱并不陌生,这两天许多人陆陆续续来抱她,但都是轻轻一拥,她大多数时候连拥抱她的人都没看清,没有人谁像这双手臂一样,从后面抱住她,勒得她全身发疼,骨头都似乎要被拗断了。
她想转身都不行……
“沙子,对不起,我来晚了。”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沉重而又沙哑。
她好像被一记响雷给劈中,轰然一声响,轰隆隆的回声还在她脑袋里盘旋不绝,她整个人便也像一座笔直伫立了很久的塔,随着这一声轰响坍塌下来,土崩尘扬,瓦解在地。
“沙子!沙子!”急切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是我!是我!我回来了!”
被击溃的她,像一堆沙,一抔泥,软在地上,已然伫立不起,他便将她整个抱住,用他的身体支撑着她,“沙子?沙子听话,先自己坐会儿,我先上柱香!”
她听见这句话了,也很顺从地自己用手臂撑着地,他试了试松手,见她没有倒,才放心放她自己坐在蒲团上,他去给舒慧上香。
涂恒沙仰头凝视他的背影,好像凝视着一副已经遗失了很久很久的画,尘埃蒙上了它的色彩,陌生又熟悉。
在他上完香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心里莫名其妙一颤,迟钝而麻木的脑袋才渐渐运转而清晰起来,尘埃层层拭去,画面一点点变得清晰。
好像到了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清楚眼前这个人是谁,然后,他蹲在了她面前,贴着纱布的脸,眼下的乌青和鼻尖的毛孔都无比清晰。
舒慧去世后的这两天里,她一滴泪都没掉过,这一刻,眼泪却像潮水一般,奔流而下,汹涌不止。
耳边回响的是歇斯底里的尖叫:是你!是你自己害死你妈妈你知道吗?你如果不认识我二哥,你不跟我二哥谈恋爱,哪来这些破事呢?你妈为什么死?都是你自己害死的!都是你自己害死的!都是你自己害死的……
最后一句,在她耳边无限循环:是你自己害死的……是你自己……是你……
她全身颤抖,盯着眼前这张脸,只是流泪,眼泪越滚越多。
“沙子,沙子……”他也红了眼眶,用力将她搂进怀里,用力摩挲着她的背。
她没有反抗,应该说没有反应,任他如何,除了眼泪继续持续不断地流淌,除了耳边回声仍然在响:是你自己……你自己……
舒慧第二天下葬,涂恒沙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下山后被人扶着上了辆车,至于是哪辆车她也没去想,只坐在车里发呆,直到车停了,车门打开,她知道要下车了,一看,才发现车停在胡同里。
她伸出去一半的脚顿了顿,收了回来,摇摇头。
“沙子,到家了。”他在车外柔声说,俯身要抱她下车。
她还是摇摇头。
他的手指轻轻将她散落的头发拨到耳后,露出她瘦削的侧脸,好似比他离开时又瘦了不少,腮帮子都凹进去了。
忍不住俯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谁知她却像被烫到了一样,整个人一惊,躲开了他。
他一愣,目光却更加柔和,“乖,听话,我抱你下车好不好?”
她仍然摇头,不过这一回却开口说了话,“我要回家。”小小的声音,还哑哑的。
“这儿就是你的家啊!”他双手分别伸到她背后和膝后,直接想要抱起她。
“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这两天都很安静很乖,这一刻突然像个执拗的孩子,闹着闹着眼泪又下来了。
“好好好,回家!回家!我们回家!”他妥协,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