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善平视那个抢走一切的小孩儿,随后抬眼盯向自己的妈妈。季晓芸眼底深刻两道乌青,这是经常起夜喂奶的佐证。姜大勇低垂脑袋,唯唯诺诺地重复他母亲不再养孩子。季晓芸看了一眼季长善,孩子瘦小,眼睛很大,季晓芸能从中望见某种苦大仇深,她不寒而栗。
季晓芸坐月子,同时还要管家具厂的账务,姜大勇日日养花弄草,醉生梦死,季晓芸无法兼顾两个孩子,于是拿了一把剪刀比在脖颈上。她问姜大勇,是不是要她累死了,他们母子俩才高兴。季长善目睹季晓芸由怒转哀,之后在另一个傍晚,她睡在次卧,姜大勇又将她抱了起来。
那段时间,她频频往返于父母家和奶奶家,每次离开都在睡梦中,仿佛她一睡觉,就会被抛弃。季长善听着医生们冷静地沟通,器械还在嘀嗒作响,她慢慢合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彭朗的面孔。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家,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季长善没有力气流眼泪,她只是可惜不能亲手给彭朗戴上新戒指。蓝宝石真的挺贵的,那么小一颗也很贵,她甚至都没跟彭朗说过一句我爱你。但他应该都明白吧。明白的话,他又该怎么办?这个人胆子那么小,她却不能陪他一百年。季长善的眼前落着梅花,扑簌簌地落。张枣有句著名的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现在她不觉得那客户有毛病了,原来真的会落梅花。
病房中光线柔和,灯影飘在季长善眼中。她扇动睫毛,一下两下,偏头望去,彭朗坐在床边,很小心地看她。他看着看着,啪嗒掉下一滴泪,季长善认为自己活过来是件好事儿,没必要流泪,但是眼泪擅作主张跑了出来,咚的一声砸进耳朵。
彭朗趴到床沿,脸埋在臂弯里,宽肩小幅度颤动。季长善想摸摸彭朗的后脑勺,刚抬高一点左手就察觉输液管的限制。她的目光斜向白床单,彭朗的大手搁在那里,捏着输液管底端,大概是怕药液太凉,打进血管里,冻得她不舒服。
季长善叹息一声,眼眶不可避免地红透。
彭朗皱着眉头坐直身体,他拿左手抹一把脸颊,掌心顷刻间湿漉漉。
他装作无事发生,问季长善想不想吃东西。话一出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尾音吞在嗓子里,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季长善翻身面对彭朗,不打针的那只手捏一捏他的耳垂,“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彭朗攥住她的手,眼镜上全是水痕,季长善都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继续揉捏彭朗的耳垂,叫他不要哭了,她有好东西给他。彭朗根本听不见季长善说了什么,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因为太高兴,甚至口不择言道:“你喜欢吃的都太辣了,又从来不嚼,喝的东西还很烫,你肯定会死在我前面。”他一边说,一边摘掉眼镜,捂着眉眼哭,那么大一个人就像受委屈的小孩子。
季长善眨了下眼睛,眼泪骨碌碌往外滚。她掐一掐彭朗的耳垂,随即放低掌心,轻抚他的侧脸。那些胡子茬又冒了出来,硬刺刺的,季长善也想长命百岁,每天早上都给彭朗刮胡子。她这个人有些迷信,很怕一语成谶,于是同彭朗说:“赶快拍木头,呸三声。”
彭朗按她说的做,转回头时又反悔:“还是你先走吧,不过得活到两百岁再走。”
他嗓音发颤,季长善虽然在笑,但是差点儿跟着彭朗落泪。
好好一个跨年夜,两个人抱头痛哭实在不吉利。季长善首先平复好情绪,伸手拍一拍彭朗的胳膊,让他自己拽张纸巾擦眼泪。他用掉一小半纸抽,一个一个纸球接连掉进垃圾桶,彭朗终于能平静下来。
他吸着鼻子,抚摸季长善额角的发,“你怎么会突然过敏?”
季长善平躺在床上,仔细回忆起事发过程。
今天傍晚,陈月疏点了满桌海产品,季长善并不爱吃海鲜,拣着几样辣素菜吃了几口。桌上有一份辣丸子,服务生说这是用土豆泥和红薯泥搅在一起,裹了淀粉与辣椒炸的。这菜很合季长善的胃口,她吃了六七个小丸子,也没再多吃。饭后,她打车去珠宝店拿东西,才进到店里,手心就开始发痒,没过一会儿左右胳膊红起荨麻疹,喉头肿起来,呼吸变得困难。店主帮她叫了救护车,季长善被送进急诊部时,几乎丧失了意识。
照理说,她只对山药过敏,哪怕生理期免疫力下降,今晚也不该险些丧命。医院安排她明天到皮肤科做过敏源检测,如果检测结果和她的认知别无二致,她就必须去今晚的餐厅调查一下菜品的食材构成。
季长善跟彭朗讲述事情的经过,省略珠宝店,轻描淡写地带过病症。
过敏发病快,好得也快,季长善现在并无不适,连皮肤上的红疹都基本消褪。彭朗挽起她的衣袖,细看剩余的痕迹,季长善怕他难过,转移话题道:“你帮我把包拿过来吧。”
应她的要求,彭朗去铁柜子里取包。包搁到季长善身边,她把右手探进大包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只天鹅绒的小盒子。这种小盒子里面装着什么,彭朗一看便知。他又要哭出来,季长善无言以对,问他能不能坚强一点儿。
彭朗压抑着情感,看季长善咔哒一下打开小盒子。盒子里装一枚白金戒指,指环中央嵌一小方蓝宝石。彭朗剥离原本的戒指踹进兜里,季长善翻身侧躺,拉过彭朗的左手,将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
--